沙马大嫂给任老汉做了饭,他吃了一点点燕麦粑,喝了些泉水。我与沙马木呷送了任老汉二里路,安慰他,开导他,说了许多许多的话。
我像是在风暴海涛中颠簸了一整天的渔夫似的,头发晕,四肢软,吃不下饭,也睡不着觉……
6月20日晴
我骑马到县委会去了一趟。我向书记详尽的汇报了达吉和她的父亲的事。他的指示很简单,也很明确——达吉跟随哪一个父亲,由她自愿,但也必须经马赫尔哈和任秉清谈妥。通过此事,要加强民族团结的教育。
6月21日阴
……我硬着头皮到马赫尔哈家去。我知道,我将遭遇到多么冷淡的接待。
然而,事情并不如此,老马赫却恭敬地站了起来,请我坐,并递给我一撮烟草。达吉在一旁对我默默点头。
老马赫直截了当地对我说:“你是凉山自治州委派来的,我想你不会偏袒汉人。”
我说:“是的。”
“那么你听我说,竹子不愿离开杉树,你不能硬把竹子砍走!”
我说:“是的。”
“那个汉人的确是达吉的亲阿大,可是达吉跟他没有感情。她愿意跟我一辈子!”
我看了达吉一眼。她以明朗的目光还我一眼,点头道:“是的,我决心不离开阿大。”这个“阿大”,显然是指马赫尔哈。
我想,既然达吉不愿离开老马赫,问题倒简单了,我们只须对任秉清老汉多加劝慰、教育就行了。
但是我没有放弃这个机会对马赫进行宣传,我讲了那些早已准备好了的话:比如彝汉劳动人民是一家,要互相友爱谦让罗,以及奴隶制度带来的罪恶等等。
他似乎在听,又似乎没有听。
总之,问题渐渐简单化、明朗化了。
6月23日雨
门外落着恼人的雨,峡谷里满是泥泞。我没出门,独自坐在火塘边看书。
达吉悄无声息地走进来,屈膝坐在我的旁边。我抬头一看,哦,小达吉的脸色是多么惨白啊!一绺被雨水打湿的头发从头巾下垂着,被那没有血色的前额衬托得更黑了;她的大眼睛失去了洁净的光采,忧郁地陷在眼窝里,而那一向舒展的眉,也微微皱在一起,那温和的笑容离开了她的嘴角……她好像突然长大了十岁。
“雀博老李。”她低声叫我。
我说:“发生甚么事了,达吉?”她摇摇头,问:“你身边有纸吗?”我说:“有。”她又问:“你帮我写封信好吗?”我问她给谁写,她说:“给阿大。”我的心忽然收缩了一下,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捏了一把。
“好吧,达吉。你说,我帮你写。”我把纸摊在书上。
信的字句是这样的——
阿大:这是你的妞妞给你写信。我想你,你也一定想我吧……你再来看看我好吗?
你来的时候,要走大路,不要走山林里的小路,那里有豹子。你来的时候,要穿一双好草鞋,免得石头磨破脚;要穿一件披衫,免得雨水打湿身子。你渴了,不要喝冰冷的涧水,要到村子里要一碗热水……
哦,哦,我的笔尖在纸上打颤了……这哪里是信,这是从一个女儿心底渗出的爱之泉水呵!
达吉坐在我身边,垂着黑睫毛。
“就是这些话了吗?”我轻声问。
“就是这些了……”她嘴唇微微动弹一下。她的声音好像夜里的凉风吹过树叶的响声……
6月25日
……我在包谷地边上碰见马赫尔哈,他的目光不仅是冷淡,简直是冷酷,有如两片刀似的对着我的眼睛。他摊开枯瘦的双手,不放我过去。
“韩呷(汉人)!”他用这不客气的称呼喊道。
我站定了脚。他用威胁的低音说:“你挑拨我与达吉的关系,你要把她从我身边拉走!你,你不是我们州委派来的人,你是汉区来的汉官,专门为汉人办事!你……若是把达吉拨弄走,你就别想在这里落脚,我要把你这官老爷撵走!我要……”
我无法忍耐了……我严厉地说:“马赫尔哈,是谁说我要把达吉挑拨走,谁说我是汉官,谁说的?你有甚么证据?”
他不吭声了。
我继续说道:“马赫老爹,你就是用刀把我的心剜出来,放在秤上称一称,它也是公正的。共产党给我的心有多重,它便是多重!”
老马赫突然拉住我的手,用悲哀的音调嘶声说:“雀博老李,你帮帮我吧,你救救达吉吧!她有两天不吃饭了……她变了,她瘦了,她的心病了……她夜晚常常从梦里哭醒,说些胡话,叫她的阿大……救救我们父女吧!我到死也不忘你……我愿意让达吉走,只要对她有好处,我真心真意……”
……
我回到屋里,甚么事也不想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