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我到溪沟去洗脸。在这初夏的日子,溪水还是冰人的。我爱这蓝色的水,我喝了一捧。
上午,我找到年轻的会计员尔布,看了看账目。
······
在吃晚饭之前,沙马社长带我到马赫尔哈家去。
从窄小的屋门里,涌出浓重的灰白色的柴烟。他家正在烧饭。
沙马木呷喊:“马赫尔哈!”
“进来吧,木呷!”柴烟里传出一个浑重的声音。
我一进门,眼睛被烟熏得睁不开来,揉眼看去,见昏暗的屋子中央是倒燃不燃的柴火,火上架着锅,锅庄旁边坐着一个头缠黑巾、身披深灰色“查尔瓦”的人,如不是细看,真会以为那是个大麻布口袋。沙马说:“马赫尔哈,雀博老李来看望你。”我想他一定会亲切地叫我坐,这是对陌生人的起码礼节吧。然而他根本不理睬我。我只好默默地坐在他对面。他埋下头拨弄着潮湿的柴。沙马问:“达吉呢?”他用低沉的嗓音答道:“还在地里挖土。”我插嘴问:“给你女儿煮的什么?”他冷冷地答:“酸菜汤。”我趁势说下去:“好大的烟,你把柴架高一点吧。”他未回答,仍然冷淡地坐着。
火烧旺了,烟小了。沙马社长跟老马赫交谈着修堰沟的问题。我一面听,一面细心观察这老人:他是太苍老了,他的脸是瘦削的,黑黄色的,那眼角和嘴角布满了零乱的皱纹,像一块老柏树皮;他凸出的前额上,刻着几条深深的皱纹,好像是被鞭子抽打出来的;他的眼睛是细小的,微黄色的;他的背佝偻着,向火塘伸出枯枝似的手……我看着这老人,心上便浮现出奴隶制度的影子:那皮鞭、锁链和苦役,野菜和疾病……我的心变得有些沉重。哦,现在,我必须和他亲热地谈起来才好。
“马赫老爹,每天都是你给女儿烧饭吗?”我问。
“嗯。”他点点头。我大声称赞道:“你真是个好阿大(父亲)!”沙马也搭腔说:“马赫最疼爱女儿,别人分了收益,谁不打酒喝个痛快,他可带着钱到县城去,不是给达吉买珠子,就是扯布做衣裳。”马赫听了这话,嘴角浮出淡淡的不易察觉的微笑。而他忽然收住微笑,问了我一句奇异的话:“雀博,你们汉人中还有坏人没有?”他隔着火,用那埋在皱纹里的细小眼睛盯着我。这话使我诧异,我在凉山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问题。我答道:“还是有坏人的,比如,不守法的地主富农,小偷……”
这时候,从门外传来鸡群的飞腾声和一个少女的吆喊声,接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提着长裙的边儿跨进门来。马赫尔哈向她侧过头,用微微嘶哑而温存的声音说:“达吉,快来吃饭。”这少女灵敏地坐在老人身边:“阿大,我们的鸡光到地里吃菜叶。”她的嗓音很清脆,就像谷里的泉水似的。她用明亮的大眼睛扫我一眼,歪着头问:“你从哪儿来?”我打趣说:“从天边来的。”她哈哈地笑了:“你没有长翅膀哩。”
她头上搭着黑布镶花边的头帕,盘结着黑油油的发辫,辫子上还吊着红色的小珠子;黑布紧身上衣裹着胸脯,胸襟上也坠着红色项珠;她的裙子摊在地上,像一团荷叶摊在水上。她的面庞圆圆的,白白的,鼻子和嘴唇的轮廓都很周正而纤秀。在我所见过的许多漂亮的彝族姑娘中,只有她的皮肤这样白皙,五官这样纤巧,身子这样苗条;她缺少一般彝族姑娘粗犷高傲的气质,却有柔和的目光和两颊上的小酒窝儿……我默想,她与她阿大的相似处在哪儿呢?
她问我:“你见过毛主席吗?”我点头说:“见过的,是在做梦的时候。”她又笑了。老马赫见我与他女儿谈得有趣,高兴地插嘴道:“跟我一样,我一夜晚就是做十二个梦,十二个梦里都见到毛主席!”达吉接着问我,汉区建设得怎样了,我便对她说工厂啦,飞机啦,电车啦等等;她睁着大眼,扬着黑眉望着我。而马赫尔哈却冷冷地打断我的话:“达吉,我们凉山往后也会有的。吃饭吧!”他一面递给我一团燕麦糌粑,一面盯着我,又问了一句奇异的话:“你说汉区还有坏人,他们不会再来欺侮我们、抢我们的人了吧?”我还未回答,只听达吉说:“阿大,你少乱说吧,今天谁还会欺侮我们呢。”
马赫尔哈沉默着,直到我们告辞时还是沉默着。
天很黑,深蓝色的天空布满繁星,那些星很低,它们把凉意一阵阵撒到我肩上。我与沙马木呷往回走,心里思考着老马赫奇异的问话,我若有所省地问沙马:“你说马赫尔哈很忧愁,该不是有哪个汉人欺侮了他?”沙马木呷在夜色中说:“布谷鸟的心事,只有树林才知道……”
6月9日晴
我参加了一整天的劳动,是与彝胞们一同挖土。我想,只有通过劳动才能与他们打成一片,了解他们的心事。
我有点累……
6月11日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