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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玲作品精选[电子书]

顾涌的问题也是这样。当时任弼时同志的关于农村划成分的报告还没有出来。我们开始搞土改时根本没什么富裕中农这一说。就是雇农、贫农、富农、地主。我们的确是把顾涌这一类人划成富农,甚至划成地主的。拿地的时候也竟是拿他的好地,有些作法也很“左”,表面上说是献地,实际上就是拿地,常常把好的都拿走了,明明知道留下的坏地不足以维持那一大家子人的吃用,但是还是拿了,并且认为这就是阶级立场稳。在这样做的当中,我开始怀疑。有一天,我到一个村子去,我看见他们把一个实际上是富裕中农(兼做点商业)的地拿出来了,还让他上台讲话(当时有些工作也是一会儿“左”,一会儿右,拿了他的地又要让他在群众中说话,要群众感谢他,真又是很右的作法),那富裕中农没讲什么话,他一上台就把一条腰带解下来,这那里还是什么带子,只是一些烂布条结成的,脚上穿着两只两样的鞋。他劳动了一辈子,腰已经直不起来了。他往台上这一站,不必讲什么话,很多农民都会同情他,嫌我们做的太过了。我感觉出我们的工作有问题,不过当时不敢确定,一直闷在脑子里很苦闷。所以当我提起笔来写的时候,很自然的就先从顾涌写起了,而且写他的历史比谁都清楚。我没敢给他订成分,只写他十四岁就给人家放羊,全家劳动,写出他对土地的渴望。写出来让读者去评论,我们对这种人应当怎么办?

书没写完,在一次会议上,听到了批评:说有些作家有“地富”思想,他就看到农民家里怎么脏,地主家里女孩子很漂亮,就会同情一些地主、富农。虽然这话是对一般作家讲的,但是我觉得每句话都冲着我。我想:是呀!我写的农民家里是很脏,地主家里的女孩子象黑妮就很漂亮,而顾涌又是个“富农”,我写他还不是同情“地富”?所以很苦恼。于是,不写了,放下笔再去土改。

那么顾涌这个人物怎么来的呢?也许是从那个人站在讲台上,拿出那么一条破腰带,这样一个形象一闪而产生吧!但是根本上从哪儿来的呢?还是从我工作中来的。在工作中因为这一个问题我不能解决而来的。从富裕中农这个问题中,就设计了顾涌这一个人物。他是从思想上来的。可是在收集材料之前,还是先有个意图,然后把意图结合了生活素材后,才产生了人物。

在选择地主形象上,同样我也费了很多考虑。有各种各样的地主:一种是恶霸地主象陈武一样强奸妇女,杀人;一种象钱文贵这样的地主。究竟要什么样的地主呢?那时候我手头有好多材料,从这些材料上来看,恶霸地主最多。写一个恶霸地主吧!我考虑来考虑去,我想,地土里有很多恶霸,但是在封建制度下,即使他不是恶霸,只那种封建势力,他做的事就不是好事,他就会把农民压下去,叫人抬不起头来。尽管不是一个很突出的地主,一跳脚几条河几座山都发抖的人,就能镇压住一个村子。我认为:在某种意义上,他比恶霸地主还更能突出的表现了封建制度下地主阶级的罪恶。所以说这个形象(指钱文贵)还是从我思想中来的。思想先决定了,然后才选择了他。我常常选择人物都是从思想里来的。

因此,端正我们自己的思想,理解马化思列宁主义,掌握唯物辩证法的观点是我们创作中最重要最基本的问题。时间关系不能再详谈了,道理很明白,作家要真真的解决问题,需要从理论到实践,更需要长期的刻苦努力。我祝同志们学习胜利,并给我的意见以指正。

(《人民文学》一九五五年三月号,署名丁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