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母亲的生平

丁玲作品精选[电子书]

第二天(指马日事变后的第二天)早饭后,我仍旧出外走动,看见今日情形与昨天大不相同,不独没有鼓号之声,行人稀少,所贴之标语,若经雨之花片,又好像一些大小蝴蝶,松枝牌坊也是乱糟糟的。我愿到顷刻要发生什么事情,急去打问,只见到一个挑水工人,他说来了许多军队,话没说完,只听得啪啪几声枪响。我又急急回家。有人又说现在满街都是兵,背着枪捉人,某家的少年打死了,某学生让枪毙了,……从此没有好消息,一会儿说谁被捉了,一会儿又说什么地方关了许多人。我觉得我受刺激太深,神经紧张,全身乏力,成天躺在床上。各学校都放了假,许多人不见了。我无处可走,只觉头目昏眩,气逆肠梗,筋骨疼痛,每日向侄辈说:‘恐我一旦物化,无知之尔辈,须收拾吾躯’,我只得深居斗室,恨不能将此身埋在地穴,或把两耳紧塞,因常有尖锐的毙人的号声传来。又常有人说‘某女生亦在其内’,或说,‘今天的那个年纪很小,还不到十五岁┻帧…’还形容他们的状态和其家庭如何。这些话都使我听了如万箭钻心,恨不能放声嚎啕大哭。我用两手捧着头,靠在书桌上任泪水澎湃以刹悲。可怜的热血青年死得真冤枉,我那可爱的勇敢有觉悟、舍死为国的青年们哟!这次将我国的元气太丧了!国家前途就败落在这群自私自利的奸滑之徒的手里吗?

我母亲的社会活动停止了,学校的事都由旁人代替,她不能不蛰居家中,苦闷极了。我虽然于一九二九年接她到上海住了几个月,还去了一趟杭州。但终因我当时经济困难,没有办法,只能让她回湖南一人独居,湖南还有她的朋友或能稍事接济,湖南生活水平也较低。

一九三一年,胡也频牺牲后,我把孩子送回湖南,请她照管,她慨然应允,丝毫没有表示为难。我先把也频被害的消息瞒着她,后来她知道了,但来信从不问我,装不知道,免得徒然伤心。

一九三三年我被国民党绑架后,我母亲写道:

五月尾,我的乱星又来了。女本有许久未来信,外边传的消息非常恶劣。想法给她朋友去信,或向书店中探听。每到夜静,哀哀哭泣,心肝寸裂,日里则镇静自若,不现一丝愁容。幸灾乐祸者多,纵有安慰者,亦徒增吾之悲痛。后沪上来信,劝我缓去,并云女决不至于有什么。将信将疑,但亦无可奈何,只能听天由命。……

一九三六年,我为了准备逃离南京,要母亲带孩子先回湖南。母亲写道:

默察吾女似有隐忧,烦闷时则向小孩发脾气。女亦与我商量,要我带孩子回湖南。纵然难舍我女,但看形势,不能不暂时分手,我应尽我个人之力,决定携小孩别伊等之母。从此南辕北辙,晤面难期,前途渺茫,唯靠我一颗忠心,两手操劳;唯愿吾女得志,以图他日相会。……

一九三六年冬,我到了保安。抗战初期,我从延安去信给她。她情绪极高,来信说:“我早知道你全心只在‘大家’而‘小家’你也不会忘掉的。望努力为国,无须以我等老小为念。”一九三八年武汉沦陷前,我想把她和孩子都接到延安。组织上考虑,认为延安非久安之地,孩子可以接来,万一局势变动,孩子是自己的,怎样也可以说得过去,对老人家就难说了。组织上的考虑是对的。因此我去信,请母亲把孩子送到延安。母亲在旧稿中写道:

两京沦陷,时局日非,只得忍痛割爱,将两小孩若邮局寄包裹样,由四侄(即伍陵同志)送交伊母,吾则飘浮无定踪,非人之生活较前苦百倍矣!

从此我母亲一人在家乡飘流,有时与难民同居一处,有时同朋友住在山村,有时寄居在我堂兄家里。她曾经收到一点由重庆、上海等地寄去的我的稿费,都是当时胡风、雪峰为我收编的短篇小说集的稿酬。一九四八年,《太阳照在桑干河上》在大连出版,得了一点稿费,我托冯乃超同志辗转汇给了母亲。这些稿费,数目不多,杯水车薪,于生活上小有裨益,但更多的却只是精神上的安慰。

抗战前后这十余年,母亲的生活是够凄凉的,也够磨炼人的。这时期她的来信,常常使我黯然无语。但她总在诉苦之余,还勉励我努力工作,教诫孙辈好好读书。我在这些信中看到她将倒下去的衰老的身影,也常常体会到她为等待光明而顽强挣扎的心情。她在回忆稿中经常流露凄婉的情绪,但又显示着她坚忍豁达的心情。

(一九三九年)二月,夜半抵城返家,街市上渺无人烟,敲门进去一看,物件零乱,门大开,满屋灰尘,只有一老婆婆看屋。勉强住了三日,无从清理,时有警报,人心惶惶,以律记之:

避乱夜返武陵城,断壁颓垣转眼更;敲门灯暗惟邻媪,蛛丝尘积窗棂倾。风送警报声声急,雨催花放慢慢晴。独理书签还自慰,虽然苦恼不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