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先生于我

丁玲作品精选[电子书]

我开始接触新文学,是在一九一九年我到长沙周南女校以后。这以前我读的是四书,古文,作文用文言。因为我不喜欢当时书肆上出售的那些作文范本,不喜欢抄书,我的作文经常只能得八十分左右。即使老校长常在我的作文后边写很长的批语,为同学们所羡慕,但我对作文仍是没有多大兴趣。我在课外倒是读了不少小说,是所谓“闲书”的。大人们自己也喜欢看,就是不准我们看。我母亲则是不禁止,也不提倡,她只要我能把功课做好就成。自然,谁也没有把这些“闲书”视为文学,谁也不认为它有一点什么用处。

周南女校这时有些新风。我们班的教员陈启明先生是比较进步的一个,他是新民学会的会员。他常常把报纸上的重要文章画上红圈,把《新青年》、《新潮》介绍给同学们看。他讲新思想,讲新文学。我为他所讲的那些反封建、把现存的封建伦理道德翻个个儿的言论所鼓动。我喜欢寻找那些“造反有理”的言论。施存统先生的《非孝论》的观点给我印象很深。我对我出生的那个大家庭深感厌恶,觉得他们虚伪,无耻,专横,跋扈,腐朽,堕落,势利。因此,我喜欢看一些带政治性的,讲问题的文艺作品。但因为我年龄小,学识有限,另一些比较浅显的作品,诗、顺口溜才容易为我喜欢。那时我曾当作儿歌背诵,至今还能记忆的有:

两个黄蝴蝶,

双双飞上天;

不知为什么,

一个忽飞还。

剩下那一个,

孤单怪可怜。

也无心上天,

天上太孤单。

俞平伯、康白情的诗也是我们喜欢背的。后来人一天天长大,接触面多了,便又有了新的选择。一九二一年,湖南有了文化书社。我从那里买到一本郭沫若的诗集《女神》,读后真是爱不释手。我整天价背诵“一的一切,一切的一”,或者就是:

九嶷山上的白云有聚有消,

洞庭湖中的流水有汐有潮。

我们心中的愁云呀,啊!

我们眼中的泪涛呀,啊!

永远不能消!

永远只是潮!

我,还有我中学的同学们,至少是我的好朋友,我们的幼小的心是飘浮的,是动荡的。我们什么都接受,什么都似懂非懂,什么都使我们感动。我们一会儿放歌,一会儿低吟,一会儿兴高采烈,慷慨激昂,一会儿愁深似海,仿佛自个儿身体载负不起自己的哀思。我那时读过鲁迅的短篇小说,可是并没有引起我的注意。那时读小说是消遣,我喜欢里面有故事,有情节,有悲欢离合。古典的《红楼梦》、《三国演义》、《西厢记》,甚至唱本《再生缘》、《再造天》,或还读不太懂的骈体文鸳鸯蝴蝶派的《玉梨魂》都比《阿Q正传》更能迷住我。因此那时我知道新派的浪漫主义的郭沫若,闺秀作家谢冰心,乃至包天笑,周瘦鹃。而林琴南给我印象更深,他介绍了那么多的外国小说给我们,如《茶花女》、《曼郎摄氏戈》、《三剑客》、《钟楼怪人》、《悲惨世界》,这些都是我喜欢的。我想在阅世不深、对社会缺乏深刻了解的时候,可能都会是这样的。

一九二二、二三年我在上海时期,仍只对都德的《最后一课》有所感受,觉得这同一般小说不同,联系到自己的国家民族,促人猛省。我还读到其他一些亡国之后的国家的一些作品,如波兰显克微支的《你往何处去》。我也读了文学研究会耿济之翻译的一些俄国小说。我那时偏于喜欢厚重的作品,对托尔斯泰的《活尸》、《复活》等,都能有所领会。这些作品便日复一日地来在我眼下,塞满我的脑子,使我原来追求革命应有所行动的热情,慢慢转到了对文学的欣赏。我开始觉得文学不只是消遣的,而是对人有启发的。我好像悟到一些问题,但仍是理解不深,还是朦朦胧胧,好像一张吸墨纸,把各种颜色的墨水都留下一点淡淡的痕迹。

一九二四年我来到北京。我的最好的、思想一致的挚友王剑虹在上海病逝了。她的际遇刺痛了我。我虽然有了许多新朋友,但都不能代替她。我毫无兴味地学着数理化,希望考上大学,回过头来当一个正式的学生。我又寂寞地学习绘画,希望美术能使我翻滚的心得到平静。我常常感到这个世界是不好的,可是想退出去是不可能的,只有前进。可是向哪里前进呢?上海,我不想回去了;北京,我还挤不进去;于是我又读书,这时是一颗比较深沉的心了。我重新读一些读过的东西,感受也不同了,“鲁迅”成了两个特大的字,在我心头闪烁。我寻找过去被我疏忽了的那些深刻的篇章,我从那里认识真正的中国,多么不幸,多么痛苦,多么黑暗!啊,原来我身上压得那样沉重的就是整个多难的祖国,可悲的我的同胞呵!我读这些书是得不到快乐的。我总感到呼吸迫促,心里像堵着一堆什么,然而却又感到有所慰藉。鲁迅,他怎能这么体贴人情,细致、尖锐、深刻地把中国社会,把中国人解剖得这样清楚,令人凄凉,却又使人罢手不得。难道我们中华儿女能无视这个有毒的社会来侵袭人,迫害人,吞吃人吗?鲁迅,真是一个非凡的人吧!我这样想。我如饥似渴地寻找他的小说、杂文,翻旧杂志,买刚出版的新书,一篇也不愿漏掉在《京报副刊》、《语丝》上登载的他的文章,我总想多读到一些,多知道一些,他成了惟一安慰我的人。

  • 下一篇 初到密山
  • 上一篇 我母亲的生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