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真实人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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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牢里送一封信出来,要三元钱,带一封回信去,就要五元钱。也频寄了几封信出来,从信上情绪看来,都同他走路的样子差不多,很有精神。他只怕我难受,倒常常安慰我。如果我只从他的来信来感觉,我会乐观些的,但我因为在外边,我所走的援救他的路,都告诉我要援救他是很困难的。邵力子说他是无能为力的,他写了一封信给张群,要我去找这位上海市长,可是他又悄悄告诉旁人,说找张群也不会有什么用,他说要找陈立夫。那位说可以设法买人的也回绝了,说这事很难。龙华司令部的律师谢绝了,他告诉我这案子很重,二三十个人都上了脚镣手铐,不是重犯不会这样的。我又去看也频,还是没有见到,只送了钱进去,这次连影子也没有见到。天老是不断地下雨、下雪,人的心也一天紧似一天,永远有一块灰色的云压在心上。这日子真太长啊!

二月七号的夜晚,我和沈从文从南京搭夜车回来。沈从文是不懂政治的,他并不懂得陈立夫就是刽子手,他幻想国民党的宣传部长(那时是宣传部长)也许看他作家的面上,帮助另一个作家。我也太幼稚,不懂得陈立夫在国民党内究居何等位置。沈从文回来告诉我,说陈立夫把这案情看得非常重大,但他说如果胡也频能答应他出来以后住在南京,或许可以想想办法。当时我虽不懂得这是假话、是圈套,但我从心里不爱听这句话,我说:“这是办不到的。也频决不会同意。他宁肯坐牢,死,也不会在有条件底下得到自由。我也不愿意他这样。”我很后悔沈从文去见他,尤其是后来,对国民党更明白些后,觉得那时真愚昧,为什么在敌人的屠刀下,希望他的伸援!从文知道这事困难,也就不再说话。我呢,似乎倒更安定了,以一种更为镇静的态度催促从文回上海。我感觉到事情快明白了,快确定了。既然是坏的,就让我多明白些,少去希望吧。我已经不做再有什么希望的打算。到上海时,天已放晴。看见了李达和王会悟,只惨笑了一下。我又去龙华,龙华不准见。我约了一个送信的看守人,我在小茶棚子里等了一下午,他借故不来见我。我又明白了些。我猜想,也频或者已经不在人世了,但他究竟怎样死的呢?我总得弄明白。

沈从文去找了邵洵美邵洵美是当时上海真、善、美派的作家,他和那时的社会人物有交往。,把我又带了去,看见了一个相片册子,里面有也频,还有柔石。也频穿的海虎绒袍子,没戴眼镜,是被捕后的照相。谁也没说什么,我更明白了,我回家就睡了。这天夜晚十二点的时候,沈从文又来了。他告诉我确实消息,是二月七号晚上牺牲的,就在龙华。我说:“嗯!你回去休息吧。我想睡了。”

十号下午,那个送信的看守人来了,他送了一封信给我。我很镇静地接待他,我问也频现在哪里?他说去南京了,我问他带了铺盖没有,他有些狼狈。我说:“请你告诉我真情实况,我老早已经知道了。”他赶忙说,也频走时,他并未值班,他看出了我的神情,他慌忙道:“你歇歇吧!”他不等我给钱就朝外跑,我跟着追他,也追不到了。我回到房后,打开了也频最后给我的一封信。——这封信在后来我被捕时遗失了,但其中的大意我是永远记得的。

信的前面写上:“年轻的妈妈”,跟着他告诉我牢狱的生活并不枯燥和痛苦,有许多同志在一道。这些同志都有着很丰富的生活经验,他天天听他们讲故事,他有强烈的写作欲望,相信可以写出更好的作品。他要我多寄些稿纸给他,他要写,他还可以记载许多材料寄出来给我。他既不会投降,他估计总得有那么二三年的徒刑。坐二三年牢,他是不怕的,他还很年轻。他不会让他的青春在牢中白白过去。他希望我把孩子送回湖南给妈妈,免得妨碍创作。孩子送走了,自然会寂寞些,但能创作,会更感到充实。他要我不要脱离左联,应该靠紧他们。他勉励我,鼓起我的勇气,担当一时的困难,并且指出方向。他的署名是“年轻的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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