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真实人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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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二八年春天,我们都带着一种朦胧的希望到上海去了。开始的时候我们还只能个人摸索着前进,还不得不把许多希望放在文章上。我们两人加上沈从文,就从事于杂志编辑和出版工作。把杂志和出版处都定名为“红黑”,就是带着横竖也要搞下去,怎么样也要搞下去的意思。后来还是因为种种原因不能坚持下去。但到上海后,我们的生活前途和写作前途都慢慢走上了一个新的方向。

也频有一点基本上与沈从文和我是不同的。就是他不像我是一个爱幻想的人,他是一个喜欢实际行动的人;不像沈从文是一个常处于动摇的人,既反对统治者(沈从文在年轻时代的确有过一些这种情绪),又希望自己也能在上流社会有些地位。也频却是一个坚定的人。他还不了解革命的时候,他就诅咒人生,讴歌爱情;但当他一接触革命思想的时候,他就毫不怀疑,勤勤恳恳去了解那些他从来也没听到过的理论。他先是读那些马克思主义的文艺理论,后来也涉及到其他的社会科学书籍。他毫不隐藏他的思想,他写了中篇小说《到莫斯科去!》。那时我们三人的思想情况是不同的。沈从文因为一贯与“新月社”、“现代评论”派有些友谊,所以他始终羡慕绅士阶级,他已经不甘于一个清苦的作家的生活,也不大满足于一个作家的地位,他很想能当一个教授。他到吴淞中国公学去教书了。奇怪的是他下意识地对左翼的文学运动者们不知为什么总有些害怕。我呢,我自以为比他们懂得些革命,靠近革命,我始终规避着从文的绅士朋友,我看出我们本质上有分歧,但不愿有所争执,破坏旧谊,他和也频曾像亲兄弟过。但我也不喜欢也频转变后的小说,我常说他是左倾幼稚病。我想,要么找我那些老朋友去,完全做地下工作,要么写文章。我那时把革命与文学还不能很好地联系着去看,同时英雄主义也使我以为不搞文学专搞工作才是革命(我的确对从实际斗争上退到文学阵营里来的革命者有过一些意见),否则,就在文学上先搞出一个名堂来。我那时对于我个人的写作才能多少有些过分的估计,这样就不能有什么新的决定了。只有也频不是这种想法。他原来对我是无所批判的,这时却自有主张了,也常常感叹他与沈从文的逐渐不坚固的精神上有距离的友谊。他怎样也不愿失去一个困苦时期结识的挚友,不得不常常无言地对坐,或话不由衷。这种心情,他只能告诉我,也只有我懂得他。

办“红黑出版社”是一个浪漫的冒险行为,后来不能继续下去,更留给我们一笔不小数目的债务。也频为着还债,不得不一人去济南省立高中教书。一个多月以后,等我到济南时,也频完全变了一个人。我简直不了解为什么他被那么多的同学拥戴着。天一亮,他的房子里就有人等着他起床,到深夜还有人不让他睡觉。他是济南高中最激烈的人物,他成天宣传马克思主义,宣传唯物史观,宣传鲁迅与雪峰翻译的那些文艺理论,宣传普罗文学。我看见那样年轻的他,被群众所包围、所信仰,而他却是那样的稳重、自信、坚定,侃侃而谈,我说不出地欣喜。我问他:“你都懂得吗?”他答道:“为什么不懂得?我觉得要懂得马克思也很简单,首先是你要相信他,同他站在一个立场。”我不相信他的话,我觉得他很有味道。当时我的确是不懂得他的,一直到许久的后来,我才明白他的话,我才明白他为什么一下就能这样,这的确同他的出身、他的生活、他的品格有很大的关系。

后来他参加了学校里的一些斗争。他明白了一些教育界的黑幕,这没有使他消极,他更成天和学生们在一起。有些同学们在他的领导下成立了一个文学研究会,参加的有四五百人,已经不是文学的活动,简直是政治的活动,使校长、训育主任都不得不出席,不得不说普罗文学了。我记得那是五月四日,全学校都轰动起来了。一群群学生到我们家里来。大家兴奋得无可形容。晚上,也频和我又谈到这事,同他一道去济南教书的董每戡也在一道。我们已经感觉到问题的严重性。依靠着我的经验,我说一定要找济南的共产党,取得协助,否则,我们会失败的。但济南的党怎样去找呢?究竟我们下学期要不要留在这里,都成问题。也频特别着急,他觉得他已经带上这样一个大队伍,他需要更有计划。他提议他到上海去找党,由上海的关系来找济南的党,请他们派人来领导,因为我们总不会长期留在济南,我们都很想回上海。我和董每戡不赞成,正谈得很紧张时,校长张默生来找也频了。张走后,也频告诉我们道:“真凑巧,我正要去上海,他们也很同意,且送了路费。”我们不信,他就从口袋里掏出一卷钞票,是二百元。也频说:“但是,我不想去了。我要留在这里看看。”我们还不能十分懂,也频才详细地告诉我们,说省政府已经通缉也频了,说第二天就来捉人,要抓的还有楚图南和学生会主席。何思源(教育厅长)透露了这个消息,所以校长甘冒风险,特为送了路费来,要他们事先逃走。看来这是好意。这个消息来得太突然,三个人都没有什么经验,也不懂什么惧怕。也频的意见是不走,或者过几天走,他愿意明白一个究竟,更重要的是他舍不得那些同学,他要向他们说明,要勉励他们。我那时以为也频不是共产党员,又没有做什么秘密组织工作,只宣传普罗文学难道有罪吗?后来还是学校里的另一个教员董秋芳来了,他劝我们走。董秋芳在同事之中是比较与我们靠近的,他自然多懂些世故。经过很久,才决定了,也频很难受地只身搭夜车去青岛。当我第二天也赶到时,知道楚图南和那学生会主席也都到了青岛,那年轻学生并跟着我们一同到了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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