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通宝这时忽然又朦胧睡去;似梦非梦的,他看见那把“长毛刀”亮晶晶地在他面前晃。俄而那刀柄上多出一只手来了!顺着那手,又见了栗子肌肉的臂膊,又见了浓眉毛圆眼睛的一张脸了!正是那多多头!“呔!——”老通宝又怒又怕地喊了一声,从床上直跳起来,第一眼就看见屋子里全是亮光。四大娘已经在那里烧早粥,灶门前火焰活泼地跳跃。老通宝定一定神,爬下床来时,猛又听得外边稻场上人声像阵头风似的卷来了。接着,饼饼保∈锹嗌。
“谁家火起么?”
老通宝一边问,一边就跑出去。可是到了稻场上,他就完全明白了。稻场上的情形正和他亲身经过的光绪初年间的“闹漕”一样。杨家桥的人,男男女女,老太婆小孩子全有,乌黑黑的一簇,在稻场上走过。“出来!一块儿去!”他们这样乱哄哄地喊着。而且多多头也在内!而且是他敲锣!而且他猛的抢前一步,跳到老通宝身前来了!老通宝脸全红了,眼里冒出火来,劈面就骂道:
“畜生!杀头胚!……”
“杀头是一个死,没有饭吃也是一个死!去罢!阿四呢?还有阿嫂?一伙儿全去!”
多多头笑嘻嘻地回答。老通宝也没听清,抡起拳头就打。阿四却从旁边钻出来,拦在老子和兄弟中间,慌慌忙忙叫道:
“阿多弟!你听我说。你也不要去了。昨天赊到三斗米。家里有饭吃了!”
多多头的浓眉毛一跳,脸色略变,还没出声,突然从他背后跳出一个人来,正是那陆福庆,一手推开了阿四,哈哈笑着大叫道:
“你家里有三斗米么?好呀!杨家桥的人都没吃早粥,大家来罢!”
什么?“吃”到他家来了么?阿四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可是杨家桥的人发一声喊,已经拥上来,已经闯进阿四家里去了。老通宝就同心头割去了块肉似的,狂喊一声,忽然眼前乌黑,腿发软,就蹲在地下。阿四像疯狗似的扑到陆福庆身上,夹脖子乱咬,带哭的声音哼哼唧唧骂着。陆福庆一面招架,一面急口喝道:
“你发昏么?算什么!——阿四哥!听我讲明白!呔!阿多!你看!”
突然阿四放开陆福庆,转身揪住了多多头,一边打,一边哭,一边嚷:
“毒蛇也不吃窝边草!你引人来吃自家了!你引人来吃自家了!”
阿多被他哥哥抱住了头,只能荷荷地哼。陆福庆想扭开他们也不成功。老通宝坐在地上大骂。幸而来了陆福庆的妹子六宝,这才帮着拉开了阿四。
“你有门路,赊得到米,别人家没有门路,可怎么办呢?你有米吃,就不去,人少了,事情弄不起来,怎么办呢?——嘿嘿!不是白吃你的!你也到镇上去,也可以分到米呀!”
多多头喘着气,对他的哥哥说。阿四这时像一尊木偶似的蹲在地下出神。陆福庆一手捺着颈脖上的咬伤,一手拍着阿四的肩膀,也说道:
“大家讲定了的:东村坊上谁有米,就先吃谁,吃光了同到镇上去!阿四哥!怪不得我!大家讲定了的!”
“长毛也不是这样不讲理的,没有这样蛮!”
老通宝到底也弄明白那是怎么一回事,就轻声儿骂着,却不敢看着他们的脸骂,只把眼睛望住了地下。同时他心里想道:好哇!到镇上去!到镇上去吃点苦头,这才叫做现世报,老天爷有眼!那时候,你们才知道老头子的一把年纪不是活在狗身上罢!
这时候,杨家桥的人也从老通宝家里回出来了,嚷嚷闹闹的捧着那两个米甏。四大娘披散着头发,追在米甏后面,一边哭,一边叫:
“我们自家吃的!自家吃的!你们连自家吃的都要抢么?强盗!杀胚!”
谁也不去理她。杨家桥的人把两个米甏放在稻场中央,就又敲起锣来。六宝下死劲把四大娘拉开,吵架似的大声喊着,想叫四大娘明白过来:
“有饭大家吃!你懂么?有饭大家吃!谁叫你磕头叫饶去赊米来呀?你有地方赊,别人家没有呀!别人都饿死,就让你一家活么?嘘,嘘!号天号地哭,像死了老公呀!大家吃了你的,回头大家还是帮你要回来!哭什么呀!”
蹲在那里像一尊木偶的阿四这时忽然叹一口气,跑到他老婆身边,好像劝慰又好像抱怨似的说道:
“都是你出的主意!现在落得一场空!有什么法子?跟他们一伙儿去罢!天坍压大家!”
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两口大锅子,已经摆在稻场上了。东村坊的人和杨家桥的人合在一伙,忙着淘米烧粥,清早的浓雾已散,金黄的太阳光斜射在稻场上,晒得那些菜色的人脸儿都有点红喷喷了。在那小河的东端,水深而且河面阔的地点,人家摆开五六条赤膊船,船上人兴高采烈地唱着山歌。就是这些船要载两个村庄的人向镇上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