锅子里的南瓜也烧熟了,滋滋地叫响。老通宝揭开锅盖一看,那小半锅的南瓜干渣渣地没有汤,靠锅边并且已经结成“南瓜锅巴”了;老通宝眉头一皱,心里就抱怨他的儿媳妇太不知道俭省。蚕忙以前,他家也曾断过米,也曾烧南瓜当饭吃,但那时两个南瓜就得对上一锅子的水,全家连大带小五个人汤漉漉地多喝几碗也是一个饱;现在他才只病倒了个把月,他们年青人就专往“浪费”这条路上跑,这还了得么?他这一气之下,居然他那灰青的面皮有点红彩了。他抖抖簌簌地走到水缸边正待舀起水来,想往锅里加,猛不防四大娘劈头抢过去就把那干渣渣的南瓜糊一碗一碗盛了起来,又哑着嗓子叫道:
“不要加水!就只我们三个,一顿吃完,晚上小宝的爷总该带回几升米来了!——嗳,小宝,今回的南瓜干些,滋味好,你来多吃一碗罢!”
嚓!嚓!嚓!四大娘手快,已经在那里铲着南瓜锅巴了。老通宝气得说不出话来,捧了一碗南瓜就巍颤颤地踱到“廊檐口”,坐在门槛上慢慢地吃着,满肚子是说不明白的不舒服。
面前稻场上一片太阳光,金黄黄地耀得人们眼花。横在稻场前的那条小河像一条银带;可是河水也浅了许多了,岸边的几枝水柳叶子有点发黄。河岸两旁静悄悄地没个人影,连黄狗和小鸡也不见一只。往常在这正午时分,河岸上总有些打水洗衣洗碗盏的女人和孩子,稻场上总有些刚吃过饭的男子衔着旱烟袋,蹲在树底下,再不然,各家的廊檐口总也有些人像老通宝似的坐在门槛上吃喝着谈着,但现在,太阳光暖和地照着,小河的水静悄悄地流着,这村庄却像座空山了!老通宝才只一个半月没到廊檐口来,可是这村庄已经变化,他几乎认不得了,正像他的小宝瘦到几乎认不得一样!
碗里的南瓜糊早已完了,老通宝瞪着一对大廓落落的眼睛望着那小河,望着隔河的那些冷寂的茅屋,一边还在机械地啜着。他也不去推测村里的人为什么整伙儿不见面,他只觉得自己一病以后这世界就变了!第一是他自己,第二是他家里的人,——四大娘和小宝,而最后,是他所熟悉的这个生长之乡。有一种异样的悲酸冲上他鼻尖来了。他本能地放下那碗,双手捧着头,胡乱地想这想那。
他记得从“长毛窝”里逃出来的祖父和父亲常常说起“长毛”“洗劫过”(那叫做“打先风”罢)的村庄就是没半个人影子,也没鸡狗叫。今年新年里东洋小鬼打上海的时候,村里大家都嚷着“又是长毛来了”。但以后不是听说又讲和了么?他在病中,也没听说“长毛”来。可是眼前这村庄的荒凉景象多么像那“长毛打过先风”的村庄呀!他又记得他的祖父也常常说起,“长毛”到一个村庄,有时并不“开刀”,却叫村里人一块儿跟去做“长毛”;那时,也留下一座空空的村庄。难道现在他这村里的人也跟了去做“长毛”?原也听说别处地方闹“长毛”闹了好几年了,可是他这村里都还是“好百姓”呀,难道就在他病中昏迷那几天里“长毛”已经来过了么?这,想来也不像。
突然一阵脚步声在老通宝跟前跑过。老通宝出惊地抬起头来,看见扁阔的面孔上一对细眼睛正在对着他瞧。这是他家紧邻李根生的老婆,那出名的荷花!也是瘦了一圈,但正因为这瘦,反使荷花显得俏些:那一对眼睛也像比往常讨人欢喜,那眼光中混乱着同情和惊讶。但是老通宝立刻想起了春蚕时候自己家和荷花的宿怨来,并且他又觉得病后第一次看见生人面却竟是这个“白虎星”那就太不吉利,他恨恨地吐了一口唾沫,赶快垂下头去把脸藏过了。
一会儿以后,老通宝再抬起头来看时,荷花已经不见了,太阳光晒到他脚边。于是他就想起这时候从镇上回到村里来的航船正该开船,而他的儿子阿四也许在那船上,也许已经借到了几块钱,已经买了米。他下意识地咂着舌头了。实在他亦厌恶那老调的南瓜糊,他也想到了米饭就忍不住咽口水。
“小宝!小宝!到阿爹这里来罢!”
想到米饭,便又想到那饿瘦得可怜的孙子,老通宝扬着声音叫了。这是他今天离了病床后第一次像个健康人似的高声叫着。没有回音。老通宝看看天空,第二次用尽力气提高了嗓子再叫。可是出他意外,小宝却从紧邻的荷花家里跳出来了,并且手里还拿一个扁圆东西,看去像是小烧饼。这猴子似的小孩子跳到老通宝跟前,将手里的东西冲着老通宝的脸一扬,很卖弄似的叫一声“阿爹,你看,烧饼!”就慌忙塞进嘴里去了。
老通宝忍不住也咽下一口唾沫,嘴角边也掠过一丝艳羡的微笑;但立刻他放沉了脸色,轻声问道:
“小宝!谁给你的?这——烧饼!”
“荷——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