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通宝似信非信地钉住了阿四看,暂时没有话。
现在天色渐渐黑下来了,老通宝家的烟囱里开始冒白烟,小宝在前面屋子里唱山歌。四大娘的声音唤着:“小宝的爷!”阿四赶快应了一声,便离开他老子和那猪棚;却又站住了,松一口气似的说道:
“眼前有这三斗米,十天八天总算是够吃了;晚上等多多头回来,就叫他不要再去帮她们摇船罢!”
“这猪棚也要拆的。摆在这里,风吹雨打,白糟蹋坏了!拆下来到底也变得几个钱。”
老通宝又提到那猪棚,言外之意仿佛就是:还没有山穷水尽,何必干那些犯“王法”的事呢!接着他又用手指敲着那猪棚的木头,像一个老练的木匠考查那些木头的价值。然后,他也踱进屋子去了。
这时候,前面稻场上也响动了人声。村里“出去”的人们都回来了。小宝像一只小老鼠蹿了出去找他的叔叔多多头。四大娘慌慌忙忙的塞了一大把桑梗到灶里,也就赶到稻场上,打听“新闻”。灶上的锅盖此时也开始吹热气,啵啵地。现在这热气里是带着真实的米香了,老通宝嗅到了只是咽口水。他的肚子里也咕咕地叫了起来。但是他的脑子里却忙着想一点别的事情。他在计算怎样“教训”那野马似的多多头,并且怎样去准备那快就来到的“田里生活”。在这时候,在这村里,想到一个多月后的“田里生活”的,恐怕就只有老通宝他一个!
然而多多头并没回来。还有隔河对邻的陆福庆也没有回来。据说都留在杨家桥的农民家里过夜,打算明天再帮着“摇船”到鸭嘴滩,然后联合那三个村坊的农民一同到“镇上”去。这个消息,是陆福庆的妹子六宝告诉了四大娘的。全村坊的人也都兴奋地议论这件事。却没有人去告诉老通宝。大家都知道老通宝的脾气古怪。
“不回来倒干净!地痞胚子!我不认账这个儿子!”
吃晚饭的时候,老通宝似乎料到了几分似的,看着大儿子阿四的脸,这样骂起来了。阿四咂着嘴巴不开腔。四大娘朝老头子横了一眼,鼻子里似乎哼了一声。
这一晚上,老通宝睡不安稳。他一合上眼,就是梦,而且每一个梦又是很短,而且每一个梦完的时候,他总像被人家打了一棍似的在床上跳醒。他不敢再睡,可是他又倦得很,他的眼皮就像有千斤重。朦胧中他又听得阿四他们床上叽叽咕咕有些声音,他以为是阿四夫妇俩枕头边说体己话,但突然他浑身一跳,他听得阿四大声嚷道:
“阿多头,爹要活埋你呢!——咳,你这话怕不对么!老头子不懂时势!可是会不会弥天大罪都叫你一个人去顶,人家到头来一个一个都溜走?……”
这是梦话呀!老通宝听得清楚时,浑身汗毛直竖,眼睛也睁得大大的。他撑起上半身,叫了一声:
“阿四!”
没有回音。孙子小宝从梦中笑了起来。四大娘唇舌不清地骂了一句。接着是床板响,接着又是鼾声大震。
现在老通宝睡意全无,睁眼看着黑暗的虚空,满肚子的胡思乱想。他想到三十年前的“黄金时代”,家运日日兴隆的时候;但现在除了一叠旧账簿而外,他是什么也没剩。他又想起本年“蚕花”那样熟,却反而赔了一块桑地。他又想起自己家从祖父下来代代“正派”,老陈老爷在世的时候是很称赞他们的,他自己也是从二十多岁起就死心塌地学着镇上老爷们的“好样子”,——虽然捏锄头柄,他“志气”是有的,然而他现在落得个什么呢?天老爷没有眼睛!并且他最想不通的,是天老爷还给他阿多头这孽种。难道隔开了五六十年,“小长毛”的冤魂还没转世投胎么?——于是突然间老通宝冷汗直淋,全身发抖。天哪!多多头的行径活像个“长毛”呢!而且,而且老通宝猛又记起四五年前闹着什么“打倒土豪劣绅”的时候,那多多头不是常把家里藏着的那把“长毛刀”拿出来玩么?“长毛刀!”这是老通宝的祖父从“长毛营盘”逃走的时候带出来的;而且也就是用这把刀杀了那巡路的“小长毛”!可是现在,那阿多头和这刀就像夙世有缘似的!
老通宝什么都想到了,而且愈想愈怕。只有一点,他没有想到,而且万万料不到;这就是正当他在这里咬牙切齿恨着阿多头的时候,那边杨家桥的二三十户农民正在阿多头和陆福庆的领导下,在黎明的浓雾中,向这里老通宝的村坊进发!而且这里全村坊的农民也在兴奋的期待中做了一夜热闹的梦,而此时梦回神清,正也打算起身来迎接杨家桥来的一伙人了!
鱼肚白从土壁的破洞里钻进来了。稻场上的麻雀噪也听得了。喔,喔,喔!全村坊里仅存的一只雄鸡——黄道士的心肝宝贝,也在那里啼了。喔喔——喔!这远远地传来的声音有点像是女人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