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宝嘴里塞满了烧饼,说不出来。老通宝却已经明白,他的脸色更加难看了。他这时的心理很复杂:小宝竟去吃“仇人”的东西,真是太丢脸了!而且荷花家里竟有烧饼,那又是什么“天理”呀!老通宝恨得咬牙跺脚,可又不舍得打这可怜的小宝。这时小宝已经吞下了那个饼,就很得意地说道:
“阿爹!荷花给我的。荷花是好人,她有饼!”
“放屁!”
老通宝气得脸都红了,举起手来作势要打。可是小宝不怕,又接着说:
“她还有呢!她是镇上拿来的。她说明天还要去拿米,白米!”
老通宝霍地站了起来,浑身发抖。一个半月没有米饭下肚的他,本来听得别人家有米饭就会眼红,何况又是他素来看不起的荷花家!他铁青了脸,粗暴地叫骂道:
“什么希罕!光景是做强盗抢来的罢!有朝一日捉去杀了头,这才是现世报!”
骂是骂了,却是低声的。老通宝转眼睃着他的孙子,心里便筹算着如果荷花出来“斗口”,怎样应付。平白地诬人“强盗”,可不是玩的。然而荷花家意外地毫无声响。倒是不识趣的小宝又做着鬼脸说道:
“阿爹!不是的!荷花是好人,她有烧饼,肯给我吃!”
老通宝的脸色立刻又灰白了。他不做声,转脸看见廊檐口那破旧的水车旁边有一根竹竿,随手就扯了过来。小宝一瞧神气不对,撒腿就跑,偏偏又向荷花家钻进去了。老通宝正待追赶,蓦地一阵头晕眼花,两腿发软,就坐在泥地上,竹竿撇在一边。这时候,隔河稻场上闪出一个人来,踱过那四根木头并排做成的“桥”,向着老通宝叫道:
“恭喜,恭喜!今天出来走动走动了!老通宝!”
虽则眼前还有几颗黑星在那里飞舞,可是一听那声音,老通宝就知道那人是村里的黄道士,心里就高兴起来。他俩在村里是一对好朋友,老通宝病时,这黄道士就是常来探问的一个。村里人也把他俩看成一双“怪物”:因为老通宝是有名的顽固,凡是带着一个“洋”字的东西他就恨如“七世冤家”,而黄道士呢,随时随地卖弄他在镇上学来的几句“斯文话”,例如叫铜钱为“孔方兄”,对人谈话的时候总是“宝眷”“尊驾”那一套,村里人听去就仿佛是道士念咒,——因此就给他取了这绰号:道士。可是老通宝却就懂得这黄道士的“斯文话”。并且他常常对儿子阿四说,黄道士做种田人,真是“埋没”!
当下老通宝就把一肚子牢骚对黄道士诉说道:
“道士!说来活活气死人呢!我病了个把月,这世界就变到不像样了!你看,村坊里就像‘长毛’刚来‘打过先风’!那母狗白虎星,不知道到哪里去偷摸了几个烧饼来,不争气的小宝见着嘴馋!道士,你说该打不该打?”
老通宝说着又抓起身边那竹竿,扑扑地打着稻场上的泥地。黄道士一边听,一边就学着镇上城隍庙里那“三世家传”的测字先生的神气,肩膀一摇一摆地点头叹气。末后,他悄悄地说:
“世界要反乱呢!通宝兄你知道村坊里人都干什么去了?——咳,吃大户,抢米囤!是前天白淇浜的乡下人做开头,今天我们村坊学样去了!令郎阿多也在内——可是,通宝兄,尊驾贵恙刚好,令郎的事,你只当不晓得罢了。哈哈,是我多嘴!”
老通宝听得明白,眼睛一瞪,忽地跳了起来,但立刻像头顶上碰到了什么似的又软瘫在地下,嘴唇簌簌地抖了。吃大户,抢米囤么?他心里乱札札地又惊又喜:喜的是荷花那烧饼果然来路“不正”,他刚才一口喝个正着,惊的是自己的小儿子多多头也干那样的事,“现世报”莫不要落在他自己身上。黄道士眯着一双细眼睛,很害怕似的瞧着老通宝,又连声说道:
“抱歉,抱歉!贵体保重要紧,要紧!是我嘴快闯祸了!目下听说‘上头’还不想严办,不碍事。回头你警戒警戒令郎就行了!”
“咳,道士,不瞒你说,我一向看得那小畜生做人之道不对,老早就疑心是那‘小长毛’冤鬼投胎,要害我一家!现在果然做出来了!——他不回来便罢,回来时我活埋这小畜生!道士,谢谢你,给我透个信;我真是瞒在鼓心里呀!”
老通宝抖着嘴唇恨恨地说,闭了眼睛,仿佛他就看见那冤鬼“小长毛”。黄道士料不到老通宝会“古板”到这地步,当真在心里自悔“嘴快”了,况又听得老通宝谢他,就慌忙接口说:
“岂敢,岂敢!舍下还有点小事,再会,再会;保重,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