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嘉四记

百年百篇经典游记[电子书]

走过一段新开的山腰栈道,似乎窄了些;还得撑船走一段水路,过袖珍的“小三峡”,两岸峰峦倒成了放大的盆景。行到水穷处,舍舟登岸,便是相对高度三百零六米的石桅岩,耸立于二百米左右的群岩簇拥中。亿万斯年,张帆望海,那气魄,那欲行不得的内蕴的张力,绝不是昆明湖上雅号清宴舫的石舫可比。不知始于何年人们名此岩为石桅,山岩壁立,形如船帆是其一,也不能不看到,群山环抱,道路阻隔,毕竟囿不住想象和抒情。

我们是要到石桅岩北的下岙村去(岙音奥)。中间经过一片平展展的绿茵,正是所谓芳草岸了。在一户周姓人家歇脚。中年主人从温州师范毕业后就回乡教小学,最近抽调参与石桅岩景区的筹划。在他家高大堂屋八仙桌上吃的中饭,有老酒,早晨宰的鲜肉,焖毛芋,新摘的瓜、菜、豆和板栗。此情此景,我想到孟浩然“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那是“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田家风味,固远胜于珍馐罗陈、“海鲜生猛”也。

在美国中西部一些乡村和小市镇旅行,我常想起唐诗中的意境。有位熟稔历史的朋友解释说,当地人口密度略与我国唐代同,自然生态因而大抵相近。想想不无道理;而那里的建筑,最古不过百多年,能保存至今的,无论平房楼房,石构木筑,多半坚实,早期移民尽量使房舍接近故乡的村居或别墅的风格;近年新建的,也大致能跟整个风景线合榫。我们这里不一样:且不说千年来的兵燹人祸,单是1958年人迹所到古树扫荡殆尽,深松古藤早已难寻了。这几年农民手里好不容易攒下钱来,翻老屋造新屋,总不能拦住他们,硬留下柴门蓬户。那些想回归自然,在“返璞归真”的幻觉中缓一口气,发发思古幽情的游客,有一天来到荒乡僻壤,看到田家村舍也都换成规范化设计的大行货,必定会大失所望。

记得在武夷山,听说杨廷宝先生主张那儿的旅游建筑“宜小不宜大,宜低不宜高,宜土不宜洋”(也许还可加上宜隐不宜显,宜俭不宜奢),才不致破坏那一片水墨丹青的野趣。楠溪江两岸连同浅山深坳,居民点和风景区断难截然分开,不仅旅游设施,而且居民新建改建的房屋也摆在一盘棋上;没有理由为了“诗情画意”,劝居民留在百年老屋、颓败破蔽的“古民居”里过日子,自然也不可能让居民自建造价高昂的“仿古建筑”,那么怎么办?

楠溪江不但有佳山水,还有古窑址、古墓葬、古战场,以及古桥梁、古牌坊、古民居,一笔可观的文化遗产。拿古民居说,怕也只能重点保护其中最古老也最有特色的典型,当地已经开始这样做了。在渡头古窑址南,岩头镇北,走进“苍坡溪门”,便是古老的李姓村寨——苍坡村。从五代建村,到南宋时九世祖李嵩按照“文房四宝”布局:东西长街直细如笔,称“笔街”,指向村西状如笔架的山峦,这笔架山是借景,村内两方水池可算是实实在在的“砚池”,另有两条青石搁在池边,其中一条的一端砍斜,象征磨过的墨,全村就是可以写字可以画图可以做文章的一张纸了。听说小楠溪南岸的豫章村,村前迎着文笔山,也挖了一方“砚池”,文笔山的笔尖峰倒映水中,正如毫端蘸墨。这个村“一门三代五进士”,不知是托这个风水的福,还是及第后才有这构思。

像这样保存着明清以前格局的古村落、古民居还颇有几处,多伴有凉亭、莲池、戏台、祠堂。苍坡村似是最古的,八百年老樟树为证。在这里借“水月堂”设民俗陈列,有容易传世的石臼石锁,还有旧时的床、轿、纺车布机以及农具;器用之中我最感兴趣的是一件竹编对襟上衣,每一方格小于指甲,工艺极细;又透又露,设想暑天衣此,如倚修竹,当清凉无汗。另有一红色拙实木盆,旁出一鹅颈弯弯,正好以诒凵希说是妇女下河洗衣裳所携,既实用又富情趣。此地河溪鹅不多见,鹅盆补此不足,它体现了不弄笔墨纸砚的人在日常生活中残存的一点“古意”。

清华大学建筑系汪国瑜教授,说起此间三个古村寨里新盖的房子,无论哪一座,都没有老的好看。“在风景区盖房子,特别要注意样式,要和风景协调;因为新房本身也成为风景。”如何兼顾环境景观与居民生活,存古与怀新,文化与经济,——这就是千古谧静的楠溪江,在过去与未来交会之际,给今人出了个不那么好做文章的题目。

1991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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