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怪杰辜鸿铭-中国人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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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诸位或许会问:中国人是从何处、又是怎样得到了这种使民族永远年轻、让心灵与理智得以和谐的秘密的呢?答案只能从他们的文明中去寻找。诸位不可指望我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做一个关于中国文明的报告。然而,我还是将试着告诉诸位一些涉及目前论题的有关中国文明的一些情况。

首先,我要告诉诸位,中国文明与现代欧洲文明有着根本的不同。著名的艺术评论家勃纳德·贝伦森勃纳德·贝伦森(Bernard Berenson,1865—?):美国最有影响的艺术评论家和历史学家。在鉴赏绘画,特别是意大利艺术品的真伪方面,尤其擅长。著有《美学、伦理学和历史》等书。先生在比较欧洲与东方艺术时曾说过:“我们欧洲人的艺术有着一个致命的、向着科学发展的趋向。而且每幅杰作几乎都有着让人无法忍受的、为瓜分利益而斗争的战场的印记。”正如贝伦森先生对欧洲的艺术评价一样,我认为欧洲的文明也是为瓜分利益而斗争的战场。在这种为瓜分利益而进行的连续不断的战争中,一方面是科学与艺术的对垒,另一方面则是宗教与哲学的对立。事实上,这一可怕的战场存在于人们的头脑和心灵中——存在于心灵与理智之间——造成了永恒的冲突和混乱。然而在中国文明中,至少在过去的二千四百年里,是没有这种冲突与混乱的。中国文明与欧洲现代文明的根本区别就在于此。

换句话说,在现代欧洲,宗教拯救人的心却忽略了人的脑;哲学满足了人头脑的需要但又忽视了人心灵的渴望。我们再来看看中国。有人说中国没有宗教。诚然,在中国即使是一般大众也并不太看重宗教,我指的是欧洲人心目中的宗教。对中国人而言,佛寺道观以及佛教、道教的仪式,其消遣娱乐的作用要远远超过了道德说教的作用。在此,中国人的玩赏意识超过了他们的道德或宗教意识。事实上,他们往往更多地求助于想象力而不是求助于心灵。因此,与其说中国没有宗教,还不如说中国人不需要——没有感受到宗教的必要更确切。

中国人,即使是一般大众也没有宗教需要,这个如此奇特的现象应该做何解释呢?对此,伦敦大学的汉学家道格拉斯道格拉斯(Robert Kennaway Douglas,1838—1913):英国近代著名汉学家。曾来华任英国领事官。1903年—1908年任伦敦大学汉文教授。著有《中国的语言和文学》、《非基督教的宗教体系:儒教和道教》、《中国的社会》等书。先生在其儒学研究中曾有过如下论述:“已有四十多代的中国人完全服从于一个人的格言。中国人所受到的孔子之教特别适合中国人的本性。中国人是蒙古人种,其粘液质头脑不善思辨穷理。这就自然会排斥对其经验范围之外的事物进行探究。未来世界的生活是不可知的,孔子所阐述的那些简明易懂的道德规范,已全然满足了中国人的需要。”

这位博学的英国教授说中国人不需要宗教,是因为他们已经受教于儒学,这个观点是正确的。但他认为中国人之所以不需要宗教是由蒙古人种的粘液质头脑及不善思辨所造成的,他就完全错了。宗教最初并非产生于思辨,宗教是一种感情、一种激情的东西,它与人的灵魂相联系。甚至非洲的野蛮人在刚一脱离动物般的生活时、他身上那种称之为心灵的东西刚刚觉醒时,就立刻有了对宗教的需要。因此,虽然蒙古人种的头脑或许是粘液质和不善思辨的,但我们必须承认,作为蒙古人种的中国人与非洲野人相比,毕竟属于更高层次的一种类型。既然非洲蛮人都有心灵,那么中国人就更不必说了。有心灵就需要宗教,除非有别的什么东西能够取代了宗教。

实质上,中国人之所以没有对于宗教的需要,是因为他们拥有一套儒家的哲学和伦理体系,是这种人类社会与文明的综合体儒学取代了宗教。人们说儒学不是宗教,的确,儒学不是欧洲人通常所指的那种宗教。但是,我认为儒学的伟大之处也就在于此。儒学不是宗教却能取代宗教,使人们不再需要宗教。

要搞清儒学是如何取代宗教的,我们就必须首先弄懂人类为什么需要宗教。在我看来,人类需要宗教同需要科学和哲学的原因是一样的,都在于人是有心灵的。我们先以科学为例,这里我指的是自然科学。是什么原因促使人们去追求科学呢?多数人会认为是出于对铁路、飞机一类东西的需要导致了对科学的追求。实际却并非如此。当前所谓进步的中国人为了铁路、飞机去追求科学,他们永远也无法懂得科学的真谛。在欧洲历史上,那些真正献身科学、为科学进步而努力的人们,那些使修筑铁路、制造飞机成为可能的人们,他们最初就根本没有想过铁路和飞机。他们献身科学并为科学进步做出贡献,是因为他们的心灵渴望探求这广袤宇宙那可怕的神秘。人们之所以需要宗教、科学、艺术乃至哲学,都是因为人有心灵。不像野兽仅留意眼前,人类还需要回忆历史、展望未来——这就使人感到有必要懂得大自然的奥秘。在弄清宇宙的性质和自然法则之前,人类就如同处在黑屋之中的孩子,感到危险和恐惧,对任何事情都难以把握。正如一个英国诗人所言,大自然的神秘啊,沉重地压迫着人们。因此,人们需要科学、艺术和哲学,出于同样的原因,也需要宗教,以便减轻神秘的大自然、这个难以理解的世界所带来的重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