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宗教一样,孔子的君子之道也是一种比哲学家和伦理家的道德法则远为深刻的法则。哲学家和伦理学家的道德法则要求我们必须服从自己的理性和良心。然而,孔子的君子之道则同宗教一样,要求我们服从自己真正的本性。这种本性绝非庸众身上的粗俗、卑劣之性。它是爱默生所说的一种至诚之性。事实上,要懂得何为君子之道,我们就必须首先成为一个君子,具备爱默生所说的至诚之性,并且进一步发挥自身这一天性。因此孔子曰:“人能弘道,非道弘人。”
然而孔子还说过:如果我们学习并试图拥有君子之道的优美情趣和得体的举止,那么我们就可以理解何为君子之道。中国人的“礼”在孔子的学说中有着各式各样的含义。它可以是礼仪、礼节和礼貌等,但这个字最好的译法还是“good taste”(文雅、得体、有礼)。当它被运用于道德行为的时候,礼指的就是欧洲语言里的廉耻感。事实上,孔子的君子之道不是别的,正是一种廉耻感。它不像哲学家和伦理学家的道德律令,是关于正确与谬误的形式或程式之枯燥的、没有生命力的死知识,而是像基督教圣经中的正直一样,是对是非或公正,对称作廉耻的公正之生命与灵魂,对那种无法名状的绝对本质之一种本能的、活生生的洞察与把握。
下面,我们能回答这样一个问题了,即人们是如何从夫妻关系中率先发现歌德所谓的秘密,及孔子的君子之道的?人们之所以能够发现君子之道,是因为他们具备了君子美好的情趣和得体的举止,即所谓的廉耻感。这使得他们能够明辨是非,能够把握公正的生命与灵魂那无法名状的绝对本质。但是,他们又是何以拥有了这份美好的情趣、得体的举止或廉耻感的呢?茹伯特的一句话可以对此做出解释。他说:“一个人除非懂得自爱,否则不能公正地对待他的邻居。”因此,是爱使人们明白孔子的君子之道——可以这么说,是男女之爱产生了君子之道,由此,人类不仅建立了社会和文明,而且创建了宗教——确立了对上帝的信仰。你现在可以理解歌德借浮士德浮士德:歌德著名诗剧《浮士德》中的主人公。之口所表达的忏悔了。它是以这样两句开头的:
我们的头顶之上难道不是茫茫的苍天?
我们的脚下岂非是坚实的大地?
我曾经告诉过诸位,并不是对上帝的信仰促使人去遵守道德规范。真正使人服从道德规范的是君子之道——从宗教的角度说,人们服从的是心中的上帝。因此,宗教真正的生命所在是君子之道。反之,对上帝的信仰,以及宗教所规定的各种道德法则都只是宗教的外在形式。宗教的生命与灵魂是君子之道,君子之道由爱而生。人类首先自男女之间学到了爱,但人类之爱并不仅限于男女之爱,它包括了人类所有纯真的感情,这里既有父母与孩子之间的那种亲情,也含有人类对于万事万物所抱有的慈爱、怜悯、同情和仁义之心。事实上,人类所有纯真的情感均可以容纳在一个中国字中,这就是“仁”。在欧洲语言中,古老的基督教术语中的神性(godliness)一词与“仁”的意义最接近。因为“仁”是人所具有的一种神圣的、超凡的品质。在现代术语中,“仁”相当于仁慈、人类之爱,或简称爱。简言之,宗教的灵魂、宗教的感化力的源泉便来自于这个中国字:“仁”,来自┌——不管你如何称呼它,在这个世界上,这种爱最初是起自夫妇。宗教的感化力就在于此,这也是宗教中的至上之德。正如我曾说过的那样,宗教正是据此使人服从道德规范或者说是服从“道”(它构成神圣的宇宙秩序的一部分)。孔子说:“君子之道始于夫妻关系,将其推到极致,君子之道就支配了天地万物——即整个宇宙。”(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妇,及其至也,察乎天地。)
现在我们已经知道,宗教之中存在着一种激情和感染力。但是,这种激情和感染力并非仅存于宗教之中——我指的是教堂宗教。这种激情和感染力能够使人、甚至是下愚之人,也服从道德规范而不为名利所动。事实上,每一位稍知廉耻的、自爱的、不为名利所动之人,都可以在其行为中发现这种激情和感染力。我认为这种激情和感染力并非仅存在于宗教之中,但宗教的可贵之处又正在于它具有这种激情和感染力。世界上所有伟大宗教的创始者之所以能够使教义留传后世,原因就在于此。而这一点也正是哲学家和伦理学家的道德说教所无法企及的。正如马太·阿诺德所说:宗教使人领会了道德规范,从而使之易于为善。但是,这种感染力和激情并不是只存在于宗教之中,所有的文学巨匠、特别是诗人的作品,也都有着同样的激情或感染力。例如,在我曾引述过的歌德的作品中,也同样富于激情和感染力。然而,不幸的是,这些伟大的作品却无法对大众产生影响,因为这些文学巨匠所使用的文雅的语言,是大众所无法理解的。世界上所有伟大宗教的创始人,大多数没有受过教育,他们讲着平民百姓所喜闻乐见的、朴素明了的语言,从而赢得了大众的爱戴。因此,所有伟大的宗教,其真正价值在于能够把感染力或激情传达给大众。为了弄懂宗教是如何具有了这种感染力或激情的,我们首先要考察一下宗教是怎样产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