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怪杰辜鸿铭-中国人的精神

辜鸿铭作品精选[电子书]

然而,我们已经知道,教堂宗教能够使人们服从道德行为规范,靠的是激发人们的热情,即教徒对教主狂热的、无限的个人崇拜。这里,中国的学校——孔子国家宗教里的教堂,与其他国家宗教中的教堂相比,是有所不同的。学校——中国国教里的教堂,同其他宗教里的教堂一样,也是通过唤醒、激发人们的热情,使之服从道德行为规范。但是,中国的学校所唤醒的那份感情,与宗教的教堂所激发出那种激情相比,是有所不同的。在中国,学校——孔子国教的教堂,它不是靠鼓励、煽动对孔子狂热的、无限的个人崇拜来激发人们的热情。事实上,孔子在世之时,并没有鼓励弟子对他进行狂热的、无限的个人崇拜。直到他死后,才被人们尊奉为至圣先师,并为世人所熟知。然而,无论是生前还是死后,孔子都没有像教主那样,受到过狂热的、无限的个人崇拜。中国大众对孔子的尊奉,不同于伊斯兰国家的百姓对默罕默德的崇拜、不同于欧洲的群众对耶稣的崇拜。就此而言,孔子不属于宗教创始者那一类人。要成为欧洲意义上的宗教创始者,一个人就必须有着强烈的、变态的个性特征。孔子的确是中国商王朝贵族的后裔。商族人有着富于激情的特性,就像希伯莱民族一样。但是,孔子又生活在周王朝时期,周人如同古希腊人,富于完美的智力。这样孔子,如果可以打个比方,他是生在希伯莱,具有希伯莱民族激情充沛的特性,又在最完美的古希腊智识文化中受到训育,拥有了这一完美文化所能给予的东西。事实上,正如现代欧洲伟大的歌德终将被欧洲人民视为完美的人格楷模,视为欧洲文明所孕育出的“真正的欧洲人”一样,中国人已经公认孔子为一个有着最完美人格的典型,一个诞生于中国文明的“真正的中国人”。因为孔子具有太高的文化素养,所以他不属于宗教创始者那一类人。实际上,孔子生前除了最亲密的弟子之外,他是鲜为人知的。

我认为,学校——中国国教中的教堂,它并不是通过激发人们对孔子的崇拜,来使人服从道德行为规范。那么,中国的学校又是如何激发人们的热情、使之服从道德规范的呢?孔子说:“在教育过程中,是以《诗》进行情感教育,以《礼》进行是非教育,以《乐》完善人的品性。”(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学校——中国国教中的教堂,教人以诗文,培养人美好的感情,使之服从道德行为规范。事实上,正如我曾说过的那样,所有伟大的文学作品都能像宗教一样使人受到感动。马太·阿诺德在谈及荷马及其《史诗》时说:“《史诗》那高尚的思想内容,可以令读者变换气质、受到陶冶。”实质上,在学校——中国国教的教堂里,一切文雅、有价值的美好东西都得到了传授。学校让学生不断想着这些美好的事物,自然激发出人之向善的情感,从而自觉地遵守道德规范。

然而,我曾告诉过诸位,像《荷马史诗》这样伟大的文学作品,其影响力并不能达及普通民众。因为这些文学作品所用的文雅的语言,是大众无法理解的。既然如此,儒教——中国的国教,又是如何激发起大众善良的情感而使之服从道德的呢?我曾说过,在中国国教中,学校相当于其他国家宗教里的教堂。但是更准确地说,在中国的国教里,相当于其他国家宗教的教堂┦恰—家庭。在中国,孔子国家宗教的真正教堂是家庭,学校只是它的附属之物。有着祖先牌位的家庭,在每个村庄或城镇散布着的有祖先祠堂或庙宇的家庭,才是国教的真正教堂。我曾经指出:世界上所有伟大的宗教之所以能够使人服从道德规范,是因为它能够煽动起人们对教主狂热、无限的爱戴和崇拜。而教堂则又不断激发着这种崇拜,使之世代延续下来。然而在中国则有所不同。孔子的国家宗教能够使人服从道德规范,但这一宗教的真正力量,其感染力的源泉,则是来自于人们对父母的爱。基督教的教堂教导人们:“要热爱上帝。”中国国教的教堂——供着祖先牌位的家庭则教导人们:“要热爱你们的父母。”圣·保罗说:“让每个人以基督的名义起誓:永离罪恶。”而写成于汉代、几乎成为中国的《圣经》——即《孝经》的作者却说:“让每一位热爱自己父母的人远离罪恶。”一言以蔽之,基督教、教堂宗教真正的力量,其感染力的源泉,实质是对上帝的爱。然而儒教,中国的国家宗教,它的感染力来自对父母的爱——来自孝顺、来自对祖先的崇拜。

孔子说:“践其位,行其礼,奏其乐,敬其所尊,爱其所亲,事死如事生,事亡如事存,孝之至也。”又说:“慎终追远,民德归善矣。”儒教,中国的国教,之所以能够打动人心,使人服从它的规范,原因就在于此。在儒教的各种规范之中,最重要的、最高的规范,就是对君王的绝对的效忠,就像世界上所有宗教均以敬畏上帝为最重要、最高的规范一样。换言之,教堂宗教、基督教说:“敬畏上帝并服从它。”孔子的国教,儒教却说:“尊崇君王并效忠他。”基督教说:“如果你想要敬畏上帝并服从它,你就必须先爱基督。”儒教则说:“如果你想要尊敬君王并忠于他,你就必须先爱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