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每年到冬天,我就觉得难受了。因为棚子里又阴又冷。老是点着蜡烛怪可惜的,更何况又有什么用呢?我虽然识文断字,又一直都很喜爱看书,可是看啥书呀?这儿啥书也没有,就算是有书,我也没法儿拿着看哪。神父阿列克谢伊为了让我找点儿事干,解解闷儿,有一次给我带来一本历书,可是他一看我没法读,于是又拿回去了。不过,棚子里是很暗,暗一些也没关系,我还可以用耳朵听:蟋蟀叫啊,或者老鼠找东西刨地的声音啦,每到这个时候,我就可以什么也不想了!”
“要不然,我就祈祷,默默地念念祈祷词,”露凯丽娅稍事休息一下,又接着说下去,“但是我能背诵的祈祷词不多。我又一想,干吗总是搅扰上帝呢?我又有什么能向他祈求的呢?我该需要些什么,上帝会比我更清楚。他恩赐给我一个十字架,就表明他是爱我的,每当我诵念《我们的主》、《圣母颂》、《赞美所有的受难者》时,或者念完了以后,我都能变得心平气和心静如水,我便能更加安稳地躺着,也不胡思乱想的了,不,根本什么也不想了。”
她又沉默了两三分钟。我也保持着沉默,呆呆地坐在小木桶上,一动也没动。躺在我面前的这个活人,是多么不幸啊!她那种石化了的僵硬的状态,仿佛也把我传染了:我仿佛也变得僵直不动了。
“你听我说,露凯丽娅,”我实在忍不住又说话了,“你听我说,我帮你拿个主意好不好?我派人送你去住医院,送到城里一家非常好的医院,你想不想去?或许在医院里能把你的病治好,免得你一个人躺在这里硬挺着……”
露凯丽娅的双眉耸动了一下。
“唉,不必费心了,老爷,”她满怀疑虑和忧伤地说道,“不必送我去住医院了,不要挪动我了。要是送进医院,我会更难受的。再说,我这种病到哪儿也没办法,治不好了!……有一次请来一个医生,想给我检查一下。我就央求他:‘看在基督的面子上,不要折腾我了。’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就折腾起来:把我翻过来翻过去,又揉搓我的胳膊和腿,又是抽又是拉的……医生说,‘我这是在做科学实验,我是个科学工作者,这是我的本分!你不能不让我做研究。为此,我曾经得到过勋章。我这么辛辛苦苦的,就是为你们这些糊涂虫服务的。’他把我翻来翻去地折腾了好半天,还告诉我这病的病名——很难搞懂的一个病名——说完之后他一甩袖子就走了。折腾这一次以后,整整一个多星期我全身都疼,尤其是骨头疼得要命。”
“您说我总是一个人,孤孤单单的。不,不完全如此,也老是有人到我这儿来。这样也好,我很安心,不去打扰别人。偶尔也有几个村姑到这儿来,那我们就聊一聊天。有时会来一个女香客,她就会跟我讲一讲有关耶路撒冷、基辅,或者讲一讲圣城的一些事儿。再说,就是我一个人,我也不害怕。倒觉得蛮悠闲的,真是这样!……老爷,我知道您是一片好心,谢谢您了,请不要费心了,不用送我去医院。只要不再搬动我,我就心满意足了,我的好老爷。”
“好吧,我听你的,那就随你便吧,那就随你便吧,露凯丽娅。可是你要知道,我这可是为你好呀……”
“我知道,老爷,您是为我好。但是,我的老爷,帮助一个人好帮,谁又能帮得了一个人的心呢?这就叫作:帮人容易,帮心难啊!归根到底,一个人,还是得自己救自己呀!我要说出来,恐怕您不会相信:有时我一个人静静地躺着,……仿佛感到整个世界上,除了我再没有别人了。而且,只有我一个人活在世上!于是,我的脑子里就思潮滚滚,……充满了各种各样的奇思妙想——真是妙极了!”
“那你都有些什么奇思妙想呢,露凯丽娅?”
“这些想法吗,老爷,是没有办法都说出来的:想说也说不清楚,而且想过之后,很快又都不记得了。思绪翻滚的时候,就像天空中的朵朵白云,舒卷着,飘散着,显得是那么美妙、那么新奇、那么美好,但是到底是什么,我也弄不清,也说不清!我只是明白一点:假如我身边有别人,我根本就不会这样去想了。那时我就会感到,除了我的不幸就不会再有别的什么感觉了。”
露凯丽娅很费劲儿地叹了一口气。她的前胸和全身肢体一样,都不听她的支配了。
“老爷,我看您的神态,”她接着又说道,“您真的很可怜我,但是我求您,不必那么可怜我,真的!比如说,如今,我有的时候……您还能想起来吧,我从前是一个多么欢快活泼的人呀,还算得上是一个无忧无虑的姑娘!……您猜怎么样?如今,就是现在我还唱歌呢!”
“唱歌?……你还能唱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