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国家利益与国民利益既有多方,施政者能一一悉取而调和之,使随时随地各得所欲,此最善也。虽然,各种利益,固有并行而不悖者,亦有立于正反对之地位,互冲突而不能相容者。其并行不悖者,斯可以以调和为能事者也。其冲突不相容者,斯不可以以调和为能事,而往往须取其一而含其他者也。于是乎一国之内,同时常有两种以上之反对政策得以并存,而各皆持之有故,言之成理,而政策之当不当适不适,遂恢乎有辨难之余地。近世各立宪国,所以常有两大政党相对立,而各不谬于国利民福之旨趣者,皆以此也。夫于各种不能相容之利益而取其一舍其他者,非有他故焉,则以此所取特种利益,为与国家之目的最相近而已。所谓与国家目的最相近者,则或以此特种利益,为与国家自身利益适相合也;或以此特种利益。为能间接发达他种利益也。试举其例。如国家之有战争,则戕贼人民生命,恒所不免,产业亦常蒙损害。即在平时扩张军备,于国民生计,所伤亦多,然政治家往往采此政策而不辞者,谓非是而国家不可得保也。甚者如古代之斯巴达,凡国民皆不得自私其财,且不得自私其所生之子女,幼儿体质有不适于为兵者,则以政府之命,投弃涧谷,不许收养。其刍狗人民,可谓至极,然不害为一种之政策者,彼盖以国家当得健全分子为前提,而谓此为选择健全分子最良之手段也。又如前此政治家,往往有徕他国之民,使定居己国,古今中外,不乏其例。(我国春秋战国间,各国竞用此策。三十年前之美国,纯以此为施政方针,今墨西哥等国犹然。)以今世殖民主义衡之,似可大诧,然不害为一种之政策者,彼以是为足以致国家于繁荣也。又如畴昔欧洲政治家,往往有用全力以拥护教会及贵族之势力,虽牺牲平民利益之全部以供之,亦所不惜;反是,亦有专拥护平民势力,其特种阶级,不惜芟夷蕴崇之,而皆不害为一种之政策者。或认教会贵族为国家中坚,或认平民为国家中坚,而谓牺牲一切以强其中坚,即所以利国家也。又如现代欧美各国,有立种种法以保护资本家者,亦有立种种法以保护食力之民者。资本家之所利,往往为食力之民所不利;食力之民所利,往往为资本家所不利,立法有所不利于人,而犹不害为一种之政策者。或则谓直接谋资本家之利,即所以间接谋食力者之利;或则谓直接谋食力者之利,即所以间接谋资本家之利也。此不过略举数端,其他凡百,率皆类是。要之,政治无绝对之美,而政策各有所宜。故虽一国中并世之大政治家,而所主张之政策,往往若冰炭之相悬者,凡以此也。
然则欲判政策之是非得失,其道何由?
第一 当先问政策之是否可以实行。例如专制政治与立宪政治,其本质之孰美孰恶且勿论,而试问当民智渐开,人民政治运动极剧烈之时,专制政治,果有道以维持焉否耶?又如君主政治与民主政治,其本质之孰美孰恶且勿论,而试问久戴君主之国,能无端而革去之耶?久行民主之国,能无端而发生君主耶?又如现今欧美盛行之社会主义,其合于公理与否且勿论,而试问以现在社会制度之组织,能一旦取而反之否耶?又如自由关税与保护关税孰为利国且勿论,而试问彼于条约上税权定有限制之国,非改正条约告成功后,能径行保护主义否耶?又如扩充军备与节省军备之孰应于时势且勿论,而试问彼税源涸竭之国,百计罗掘,而终不得养兵之资者,非设法增进民富以后,能径行扩充主义否耶?此皆随举数端,他可类推。是故有绝对的不能实行之政策,虽有大力,无从构造,或无从抵抗者是也。有相对的不能实行之政策,欲行之必有所待,非所待者既至则无从着手者是也。要之,凡属不能实行之政策,虽极美妙,皆为空华,其是非得失,更无商榷之价值也。
第二 当问其政策之是否必要且有益,及其必要与有益之程度何如。必要云者,就消极的方面言之,非此则无以保国家之生存者也。有益云者,就积极的方面言之,非此则无以图国家之发达者也。例如法兰西,方以奖励妇女妊育为一种政策,在彼则其必要者也,在他国则其不必要者也。英、俄、德、法,竞以扩张军备为政策,在彼则其必要者也,在荷兰、比利时、瑞士,则其不必要者也。欧洲诸国,数百年来,以信仰自由政教分离为一种政策,在彼则其必要者也,在泰东诸国,则其不必要者也。欧美日本,皆以制定工场法为一种政策,在彼则其必要者也,在我国今日则其不必要者也。我国今日以请愿国会改革官制为一种政策,在我则其必要者也,在他国今日则其不必要者也。此必要与否之说也。法国巴黎,以公费设戏园,谓其有益也;他国而漫效之,则无益者也。现世诸军国,糜巨帑以造飞机,谓其有益也;若其他军事设备,百不一具,而惟飞机之为务,则无益者也。国家补助航业,此在海运未发达之国,至有益者也;其在已发达之国,则无益者也。严定弹劾大臣之制,设国务裁判所,此在初施宪政之国,至有益者也;其在政党政治之国,则无益者也。此有益与否之说也。此亦随举数端,他可类推。大抵绝对的不必要及无益之事,决不能成为政治问题。其成为政治问题者,必其比较的为必要而且有益者也。故政策之得失,要当以其必要有益之程度为衡。必要有益之程度,于何决之?必与他种必要有益之事业相较,然后能决之。扩张军备固必要,振兴教育亦必要,若在民智暗昧之国,则教育必要之程度,过于军备也。设美术学校固有益,设法政学校亦有益,若在政体新易之时,则法政有益之程度,过于美术也。此不过语其至浅者,其他凡百政策之价值,皆当以是断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