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我底头频频回了!(页二三○)这种小诗,很有意味。可惜平伯偏不爱做小诗,偏要做那很长而又晦涩的诗!
有许多人嫌平伯的诗大晦涩了。朱佩弦先生作《冬夜》的序,颇替平伯辩护,他说,
平伯底诗果然艰深难解么?……作者底艰深,或竟由于读者底疏忽哩?然而新出版的《雪朝》诗集里,平伯自己也说“《春底一回头时》稿成后,给佩弦看,他对于末节以为颇不易了解”。(《雪朝》页六十一。)这可见平伯诗的艰深难解,自是事实,并不全由于读者的疏忽了。平伯自己的解释是“表现力薄弱”。这虽是作者的谦词。然而我们却也不能不承认这话有一部分的真实。平伯最长于描写,但他偏喜欢说理;他本可以作诗,但他偏要想兼做哲学家;本是极平常的道理,他偏要进一层去说,于是越说越糊涂了。平伯说:
说不尽的,看的好;
看太仔细了,想可好?
花正开着,
不如没开去想他开的意思。(页七三)这正是我说的“进一层去说”。这并不是缺点;但我们知道诗的一个大原则是要能深入而浅出;感想(impression)不嫌深,而表现(expression)不嫌浅。平伯的毛病在于深入而深出,所以有时变成烦冗,有时变成艰深了。
我们可举《游皋亭山杂诗》的第四第五两首来做例。第四首题为“初次”:
孩子们,娘儿们,
田庄上的汉儿们,
红的,黑的布衫儿,
蓝的,紫的棉绸袄儿,
瞪着眼,张着嘴,
嚷着的有,默然的也有。
…………
好冷啊,远啊,
不唱戏,不赛会,
没甚新鲜玩意儿;
猜不出城里客人们底来意。
他们笑着围拢来,
我们也笑着走拢来;
不相识的人们终于见面了。(页七七)
…………
说到这里,很够了,很明白了,然而平伯还不满足,他偏要加上八九句哲学调子的话;他想拿抽象的话来说明,来“咏叹”前面的具体景物,却不知道这早已犯了诗国的第一大禁了。(看页七七)第五首为《一笑底起源》,这题目便是哲学调子了!这首诗,若剥去了哲学调子的部分,便是一首绝妙的诗:
我们拿捎来的饭吃着,
我们拿痴痴的笑觑着。
吃饭有甚么招笑呢?
但自己由不得也笑了。
……
他们中间的一个——她,
忍不住了,说了话了。
“饭少罢!给你们添上一点子?”
回转头来声音低低的,
“那里像我们田庄上呢!……”
…………(页七八——七九)这种具体的写法,尽够了,然而平伯还不满足。他在前四句的下面,加上了九句:
一笑底起源,
在我们是说不出,
在他们是没有说。
既笑着,总有可笑的在,
总有使我们他们不得不笑的在。
笑便是笑罢了,
可笑便是可笑罢了,
怎样不可思议的一笑啊!这不是画蛇添足吗?他又在“那里像我们田庄上呢”的后面,加上了十三句咏叹的哲理诗:
是简单吗?
是不可思议吗?
是不可思议的简单吗?
…………
他们底虽不全是我们底,
也不是非我们底,……他这样一解释,一咏叹,我们反更糊涂了。一首很好的白描的诗,夹在二十二句哲理的咏叹里,就不容易出头了!
所以我说:
“平伯最长于描写,但他偏喜欢说理;他本可以作好诗,只因为他想兼做哲学家,所以越说越不明白,反叫他的好诗被他的哲理埋没了。”
这不是讥评平伯,这是我细心读平伯的诗得来的教训。我愿国中的诗人自己要知足安分:做一个好诗人已是尽够享的幸福了,不要得陇望蜀,妄想兼差做哲学家。
十一,九,十九。选自《胡适文存二集》卷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