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时间过得真慢,因为我要赶快回家告诉臭小脚宋妈,她一定会抱妹妹来看游艺会,我才不要她来!下课的时候,同学都围着我,问我跳舞那天穿什么衣裳,害怕不害怕。女同学都跑过来搂着我,好像我是她们每一个人的好朋友。
好容易放学该回家吃午饭了,我加快了脚步,抢在同学的前面走出来。进了兴华门,过了高高低低的土坡,再走一小段路,就到新帘子胡同了。胡同里的第三家,是所大房子,平常大门关得严严的,今天却难得地敞开了,门口围着许多人,巡警也来了,不知道是什么事。但是我下午还要上学,不能挤进人堆里去看,赶快跑回家来。
宋妈正在气喘吁吁地跟妈讲什么,妈惊奇地瞪着眼听,又摇头,又啧啧。
“这回可大发了,一共偷了三十件,八成是昨天天好拿出来晒衣服,让贼给瞄上了。”
“从外面怎么能看得见呢?不是黑大门的那家吗?我路过也难得看见他们打开门,总是阴森森的。”
“今天大门一敞开,咱们才看见,真是天棚石榴金鱼缸,院子可豁亮啦!”
“现在怎么样了呢?”
“巡警在那儿查呢!走,珠珠,咱们再看去,”宋妈领着小妹妹,回头看见了我,“小英子,你去不去看热闹?”
“热闹?人家丢了那么多东西,多着急呀,你还说是热闹呢?”我说完撇了她一嘴。
“好心没好报!”宋妈终于又抱着妹妹走了。
我在饭桌上告诉妈妈,我参加表演《麻雀与小孩》的事,妈妈很高兴,她说要给我缝一件最漂亮的跳舞衣。我说:
“缝好了就锁在箱子里,不要让贼偷走啊!”
“不会啦,别说这丧话!”妈说。
我忍不住又问妈:
“妈,贼偷了东西,他放在哪儿呢?”
“把那些东西卖给专收贼赃的人。”
“收贼赃的人什么样儿?”
“人都是一个样儿,谁脑门子上也没刻着哪个是贼,哪个又不是。”
“所以我不明白!”我心里正在纳闷儿一件事。
“你不明白的事情多着呢!上学去吧,我的洒丫头!”
妈的北京话说得这么流利了,但是,我笑了:
“妈,是傻丫头,傻,尸丫傻,不是ㄙ丫洒。我的洒妈妈!”说完我赶快跑走了。
因为放学后要练习跳舞,今天回来得晚一点儿。在兴华门的土坡上,我还是习惯地站了一会儿。城墙上面的那片天,是淡红的颜色了,海在这时也会变成红色的吗?我又默默地背起“我们看海去!我们看海去!……金红的太阳,从海上升起来……”那么现在不可以说是“金红的太阳,从天上落下去”吗?对了,我将来要写一本书,我要把天和海分清楚,我要把好人和坏人分清楚,我要把疯子和贼子分清楚,但是我现在却是什么也分不清。
我从土坡上下来,边走边想,走到家门口,就在门墩儿上坐下来,愣愣地没有伸手去拍门,因为我看见收买破烂货的挑子又停在隔壁人家门口了。挑挑子的人呢?我不由得抬起脚步走向空草地那边去。这时门前的空地上,只见远远的有一个男人蹲在大槐树底下,他没有注意我。我迈进破砖墙,拨开蒿草,一步步向里走。
还是那个老地方,我看见了他!
“是你!”他也蹲在那里,嘴里咬着一根青草。他又向我身后张望了一下,招手叫我也蹲下来。我一蹲下来书包就落在地上了。他小声地说:
“放学啦?”
“嗯。”
“怎么不回家?”
“我猜你在这里。”
“你怎么就能猜出来呢?”他斜起头看我,我看他的脸,很眼熟。
《城南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