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连被带回监狱,关进一间专关死囚的牢房。
在平常,即使是最细小的情况,他都能觉察得到,而这一次竟没有发觉他们并未让他回到塔楼。他一直在想:如果有幸见到德·瑞那夫人,他应该说些什么呢?
他想她会打断他的话的,所以他希望一见面就向她倾诉自己全部的悔恨之情。“干了这样的事,还怎么能让她相信我只爱她一个人呢?毕竟,我是出于野心,或者是怀着对玛蒂尔德的爱,才想杀了她的。”
他躺在床上,感到床单很粗糙,于是睁开了眼睛。“啊!我现在是死囚,被关进了黑牢里,”他对自己说,“这很公平。”
“阿尔塔米拉伯爵曾跟我讲过:丹东在临死之前,曾用粗喉咙喊道:‘真是奇怪,杀头这个词不可能有各种时态。我们可以说:我将被杀头,你将被杀头,可是不能说:我已被杀头。’
“为什么不可以呢?”于连想,“如果有另一个世界……说实话,我如果碰见基督徒的天主的话,我就完了:他是个暴君,因此,他的心中全是报复的想法。我从未爱过他,我甚至相信从未有人真心实意地爱过他:他的《圣经》里尽是残酷的刑罚,没有同情心。(他于是想起了《圣经》中的好几个段落。)他会用令人恐惧的方法来惩罚我的……
“然而,我如果碰见费奈隆法国康布雷主教,作家,18世纪启蒙运动先驱之一。的天主就好了!他也许会对我说:‘你会得到宽恕,因为你曾深深地爱过这是耶稣基督对玛利亚说的话(见《路加》第7章47节)。……’
“我曾经深深地爱过吗?啊!我爱过德·瑞那夫人,可是我的行为是残酷的。这件事和别的事一样,都是为了那耀眼的光芒,而放弃了质朴、谦逊的品质……
“可是,那会是怎样的景象啊!……战争时会当上轻骑兵上校,和平时会成为公使馆的秘书,然后就成为大使……因为我能很快熟悉国家事务……哪怕我是个傻瓜,德·拉莫尔侯爵的女婿还怕遇到对手吗?那样的话,我干的任何蠢事都可以被原谅,甚至有人还会把这些当作才能呢。于是我成了一个有才华的人,在维也纳或伦敦过着豪华的生活……
“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先生,三天后你就要上断头台了。”
于连开了个玩笑,然后开心地笑了。“实际上,每个人都有两面性,”他想,“真见鬼,谁曾有过这样聪明的想法呢?”
“那好!我的朋友,三天以后,你就要上断头台了,”他对他的另外一面说道,“德·肖兰先生将跟马斯隆神父合租一个窗口。那么,关于这个窗口的租金,他们谁会占谁的便宜呢?”
他突然想起罗特鲁法国剧作家,写过多部剧本,其中《汪赛斯拉斯》深受司汤达喜爱。两句诗引自该剧第5幕第5场。的《汪赛斯拉斯》中的一段:
拉迪斯拉斯:……我的心已准备赴死。
国王(拉迪斯拉斯之父):那就上路吧,刑台已经安顿完毕。
“回答得实在太妙了!”他想着想着就睡着了。早晨有人紧紧地抱住了他,他醒了。
“怎么,已经到时间了?”于连睁开眼睛,惊恐地问。他以为是刽子手来带他了。
一看却是玛蒂尔德。“幸亏她没有听懂我的话。”他这么一想,又完全恢复了平静。他发现玛蒂尔德像生了半年的病,脸色大变,简直让人认不出来了。
“这个卑鄙无耻的弗利赖把我骗了。”她绞着双手,气得哭都哭不出来了。
“我昨天的发言很漂亮吧?”于连说,“这还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即兴发言!当然,恐怕也是最后一次了。”
这时,于连冷静地控制着玛蒂尔德的感情,就像一位娴熟的钢琴家在操纵着琴键一样……“我没有显赫的出身,”他接着说,“可是,玛蒂尔德崇高的心灵已经把她的情人抬到了与她相等的高度。你能认为博尼法斯·德·拉莫尔在法官面前会表现得比我更好吗?”
这一天,玛蒂尔德就像住在六层楼上的穷姑娘,含情脉脉,一点也不做作。然而她无法从于连口中得到更朴实的话语。她从前常常让他受到的折磨,现在,他都还给了她。
“没有人知道哪里是尼罗河的源头,”于连想,“凡夫俗子怎能懂得‘千里之堤毁于蚁穴’的道理?因此,任何人的眼睛也不会看到于连的软弱,当然,首先是因为他不是软弱的。但是,我的心却极易被感动,哪怕是最普通的一句话,只要说得情真意切,我都会怦然心动,甚至潸然泪下。有多少次那些心肠冷酷的人,正因为这个缺点而蔑视我!他们以为我在求饶,这一点是我绝不能容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