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需要一点音乐,来洗洗我这个脑子,也休息休息它。普通人用脚走路,我用的是脑子。我觉得很累。音乐不仅能恢复我的精力,还可以缚住我的幻想,比家庭中的你和孩子重要!”这还是我今天第一回真正把音乐对于我的意义说出口,末后一句话且故意加重一些语气。
主妇依然微笑,意思正像说,“这个怎么能激起我的妒嫉?别人用美丽辞藻征服读者和听众,你照例先用这个征服自己,为想象弄得自己十分软弱,或过分倔强。全不必要!你比两个孩子的心实在还幼稚,因为你说出了从星光中取火的故事,便自己去试验它。说不定还自觉如故事中人一样,在得到了火以后,又陷溺到另一个想象的泥泞中,无从挣扎,终于死了。在习惯方式中吓你自己,为故事中悲剧而感动万分!不仅扮作想象中的君子,还扮作想象成的恶棍。结果甚么都不成,当然会觉得很累!这种观念飞跃纵不是天生的毛病,从整个发展看也几乎近于天生的。弱点同时也就是长处。这时节你觉得吓怕,更多时候很显然你是少不了它的!”
我如一个离奇星云被一个新数学家从什么第几度空间公式所捉住一样,简直完全输给主妇了。
从她的微笑中,从当前孩子们浓厚游戏心情所作成的家庭温暖空气中,我于是逐渐由一组抽象观念变成一个具体的人。“音乐对于我的效果,或者正是不让我的心在生活上凝固,却容许在一组声音上,保留我被捉住以前的自由!”我不敢继续想下去。因为我想象已近乎一个疯子所有。我也笑了。两种笑融解于灯光下时,我的梦已醒了。我作了个新黄粱梦。
一九四三年十二月十日重写
《沈从文散文精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