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运行,毫无休息,生命流转,似异实同。惟人生另有其庄严处,即因贤愚不等,取舍异趣,入渊升天,半由习染,半出偶然;所以兰桂未必齐芳,萧艾转易敷荣。动者常动,便若下坡转丸,无从自休。多得多患,多思多虑,有时无从用“劳我以生”自解,便觉“得天独全”可羡。静者常静,虽不为人生琐细所激发,无失亦无得,然而“其生若浮,其死则休”,虽近生命本来,单调又终若不可忍受。因之人生转趋复杂,彼此相慕,彼此相妒,彼此相争,彼此相学,相差相左,随事而生。凡此一切,智者得之,则生知识,仁者得之,则生悲悯,愚而好自用者得之,必又另有所成就。不信宿命的,固可从生命变易可惊异处,增加一分得失哀乐,正若对于明日犹可望凭知识或理性,将这个世界近于传奇部分去掉,人生便日趋于合理。信仰宿命的,又一反此种人能胜天的见解,正若认为“思索”非人性本来,倦人而且恼人,明日事不若付之偶然,生命亦比较从容自在。不信一切惟将生命贴近土地,与自然相邻,亦如自然一部分的,生命单纯庄严处,有时竟不可仿佛。至于相信一切的,到末了却将俨若得到一切,惟必然失去了用为认识一切的那个自己。
三灰
在一堆具体的事实和无数抽象的法则上,我不免有点茫然自失,有点疲倦,有点不知如何是好。打量重新用我的手和想象,攀援住一种现象,即或属于过去业已消逝的,属于过去即未真实存在的……必须得到它方能稳定自己。
我似乎适从一个辽远的长途归来,带着一点混和在疲倦中的淡淡悲伤,站在这个绿荫四合的草地上,向淡绿与浓赭相交错而成的原野,原野尽头那个淡黄色村落,伸出手去。
“给我一点点最好的音乐,萧邦或莫札克,只要给我一点点,就已够了。我要休息在这个乐曲作成的情境中,不过一会儿,再让它带回到人间来,到都市或村落,钻入官吏颟顸贪得的灵魂里,中年知识阶层倦于思索怯于怀疑的灵魂里,年青男女青春热情被腐败势力虚伪观念所阉割后的灵魂里,来寻觅,来探索,来从这个那个剪取可望重新生长好种芽,即或它是有毒的,更能增加组织上的糜烂,可能使一种善良的本性发展有妨碍的,我依然要得到它,设法好好使用它。”
当我发现我所能得到的,只是一种思索继续思索,以及将这个无尽长链环绕自己,束缚自己时,我不能不回到二奶奶给我寄居五年那个家里了。这个房子去我当前所在地,真正的距离,原来还不到两百步远近。
大院中正如五年前第一回看房子光景,晒了一地黑色高粱,二奶奶和另外三个女工,正站成一排,用木连枷击打地面高粱,且从均匀节奏中缓缓的移动脚步,让连枷各处可打到。三个女工都头裹白帕,使我记起五年前那几只从容自在啄食高粱的白母鸡。年青女工中有一位好像十分面善,可想不起这个乡下妇人会引起我注意的原因,直到听二奶奶叫那女工说:
“小菊,小菊,你看看饭去。你让沈先生来试试,会不会打。”
我才知道这是小菊。我一面拿起握手处还温暖的连枷,一面想起小菊的问题,竟始终不能合拍,使得二奶奶和女工都笑将起来。真应了先前一时向蚂蚁表示的意见,这个手爪的用处,已离开自然对于五个指头的设计甚远,完全不中用了。可是令我分心的,还是那个身材瘦小说话声哑的农家妇人小菊。原来去年当收成时,小菊正在发疯。她的妈是个寡妇,住在离城十里的一个村子中,小小房子被一把天火烧了。事后除从灰里找出几把烧得失形的农具和镰刀,已一无所有。于是趁收割季带了两个女孩子,到龙街子来找工作。大女孩七岁,小女孩两岁,向二奶奶说好借住在大院子装谷壳的侧屋中,有甚么吃甚么,无工可作母女就去田里收拾残穗和土豆,一面用它充饥,一面且储蓄起来,预备过冬。小菊是大女儿,已出嫁三年。丈夫出去当兵打仗,三年不来信,那人家想把她再嫁给一个人,收回一笔财礼。小菊并不识字,只因为想起两句故事上的话语,“好马不配双鞍,烈女不嫁二夫”,为这个做人的抽象原则所困住,怕丢脸,不愿意再嫁,待赶回家去和她妈商量,才知道房子已烧去,许久又才找到二奶奶家里来。一看两个妹妹都嚼生高粱当饭吃,帮人无人要,因此就疯了。疯后整天大唱大嚷各处走去,乡下小孩子摘下仙人掌追着她打闹,她倒像十分快乐。过一阵,生命力和积压在心中的委屈耗去了后,人安静了些,晚上就坐在二奶奶大门前,向人说自己的故事。到了夜里才偷悄悄进到二奶奶家装糠壳的屋子里睡睡。这事有一天无意被三房骨都嘴嫂子发现了,就说:“瞎,瞎,这还了得!疯子要放火烧房子,甚么人敢保险!”半夜里把小菊赶了出去,听她在空地里过夜。并说:“疯子冷冷就会好。”房子既是几房合有的,二奶奶不能自作主张,只好悄悄的送些东西给小菊的妈。过了冬天,这一家人扛了两口袋杂粮,携儿带女走到不知何处去了,大家对于小菊也就渐渐忘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