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楼下的青年画家,也留下些传说于几个年青女孩子口中,独自往滇西大雪山下工作去了。住处便换了一对艺术家夫妇,和一个有天才称誉的小女孩子。壁上悬挂了些中画和西画,床前供奉了观音和耶稣,房中常有檀香山洋琵琶弹出的热情歌曲,间或还夹杂点充满中国情调新式家庭的小小拌嘴,正因为这两种生活交互替换,所以二奶奶即或从窗边走过,也决不能想象得出这一家有些甚么问题发生。去了一个女仆,又换来一个女仆,这之间自然不可免还有了些小事情,影响到一家人的意识形态。先生为人极谦虚有礼,太太为人极爱美好客,想不到两种好处放在一处反多周章。小女孩在这种家庭空气中,性情发展得也就不大正常,应当知道的不知道,不知道的偏知道。且不明白如何一来,当家的大爹,忽然又起了回家兴趣,回来时就坐在厅子中,一面随地吐痰,一面打鸡骂狗。以为这个家原是他的产业,不许放鸡到处屙屎,妨碍卫生。艺术家夫妇恰好就养了几只鸡,这些扁毛畜生可不大能体会大爹脾气,也不大讲究卫生,因之主客之间不免冲突起来。于是有一个时节,这个院子便可听到很热烈的辩论争吵声。大爹一面吵骂不许鸡随便屙屎,一面依然把黄痰向各处远远唾去,那些鸡就不分彼此的来竞争啄食。后楼客厅中,间或又来了个全国闻名的女客。为人有道德,能文章,写的作品,温暖美好的文字,装饰的情感,无不可放在第一流作家中间。更难得的是未结婚前,决不在文章中或生活上涉及恋爱问题,结了婚后推己及人,却极乐意在婚姻上成人之美。家中有个极好的柔软床铺,常常借给新婚夫妇使用。这个知名客人来了又走了,二奶奶还给人介绍认识过。这些目前或俗或雅或美或不美的事件,对她可毫无影响。依然每早上打扫打扫院子,推推磨石,扛个小小鸦嘴锄下田,晚饭时便坐在侧屋檐下石臼边,听乡下人说说本地米粮时事新闻。
随后是军队来了,楼下大厅正房作了团长的办公室和寝室,房中装了电话,门前有了卫兵,全房子都被兵士打扫得干干净净。屋前林子里且停了近百辆灰绿色军用机器脚踏车,村子里屋角墙边,到处有装甲炮车搁下。这些部队不久且即开拔进了缅甸,再不久,就有了失利消息传来,且知道那几个高级长官,大都死亡了。住在这个房子里的华侨中学的中学生,因随军入缅,也有好些死亡了。住在楼下某个人家,带了三个孩子返广西,半路上翻车,两个孩子摔死的消息也来了。二奶奶虽照例分享了同住人得到这些不幸消息时一点惊异与惋惜,且为此变化谈起这个那个,提出些近于琐事的回忆,可是还依然在原来平静中送走每一个日子。
艺术家夫妇走后,楼下厅子换了个商人,在滇缅公路上往返发了点小财。每个月得吃几千块钱纸烟的太太,业已生育了四个孩子,到生育第五个时,因失血过多,便在医院死去了。住在隔院一个卸任县长,家中四岁大女孩,又因积食死去。住在外院侧屋一个卖陶器的,不甘寂寞,在公路上行凶抢劫,业已经捉去处决。三份死亡影响到这个大院子:商人想要赶快续婚,带了一群孤雏搬走了。卸任县长事母极孝,恐老太太思念殇女成病,也迁走了。卖陶器的剩下的寡妇幼儿,在一种无从设想的情形下,抛弃了那几担破破烂烂的瓶罐,忽然也离开了。于是房子又换了一批新的寄居者,一个后方勤务部的办事处,和一些家属。过不到一月,办事处即迁走,留下那些家眷不动。几乎像是演戏一样,这些家眷中,就听到了有新作孤儿寡妇的。原来保山局势紧张时,有些守仓库的匆促中毁去汽油不少,一到追究责任时,黠诈的见机逃亡,忠厚的就不免受军事处分。这些孤儿寡妇过不久自然又走了,向不可知一个地方过日子去了。
习音乐的一群女孩子,随同机关迁过四川去了。
后来又迁来一群监修飞机场的工程师,几位太太,一群孩子,一种新的空气亦随之而来。卖陶器的住处换了一家卖糖的,用修飞机场工人作对象,从外县赶来做生意。到由于人类妄想与智慧结合所产生的那些飞机发动机怒吼声,二十三十日夜在这个房子上空响着时,卖糖的却已发了一笔小财,回转家乡买田开杂货铺去了。年前霍乱的流行,一个村子一个村子的乡民,老少死亡相继。山上成熟的桃李,听他在树上地上腐烂,也不许在县中出卖。一个从四川开来的补充团,碰巧恰到这个地方,在极凄惨情形中死去了一大半,多浅葬在公路两旁,翘起的瘦脚露出土外,常常不免将行路人绊倒。一些人的生命,虽若受一种来自时代的大力所转动,无从自主。然而这个大院中,却又迁来一个寄居者,一个从爱情得失中产生灵感的诗人,住在那个善于唱歌吹笛的聪敏女孩子原来所住的小房中,想从窗口间一霎微光,或书本中一点偶然留下的花朵微香,以及一个消失在时间后业已多日的微笑影子,返回过去,稳定目前,创造未来。或在绝对孤寂中,用少量精美文字,来排比个人梦的形式与联想的微妙发展。每到小溪边去散步时,必携同我那五岁大的孩子,用竹箬叶折成小船,装载上一朵野花,一个泛白的螺蚌,一点美丽的希望,并加上出于那个小孩子口中的痴而黠的祝福,让小船顺流而去。虽眼看去不多远,就会被一个树枝绊着,为急流冲翻,或在水流转折所激起的漩涡中消失,诗人却必然眼睛湿蒙蒙的,心中以为这个三寸长的小船,终会有一天流到两千里外那个女孩子身边。而且那些憔悴的花朵,那点诚实的希望,以及出自孩子口中的天真祝福,会为那个女孩子含笑接受。有时正当落日衔山,天上云影红红紫紫如焚如烧,落日一方的群山黯淡成一片墨蓝,东面远处群山,在落照中光影陆离仪态万千时,这个诗人却充满象征意味,独自去屋后经过风化的一个山冈上,眺望天上云彩的变幻,和两面山色的倏忽。或偶然从山凹石罅间有所发现,必扳着那些摇摇欲坠的石块,努力去攀折那个野生带刺花卉,摘回来交给朋友,好像说:“你看,我还是把它弄回来了,多险!”情绪中不自觉的充满成功的满足。诗人所住的小房间,即是那个善于吹笛唱歌女孩子住过的,到一切象征意味的爱情,依然填不满生命的空虚,也耗不尽受抑制的充沛热情时,因之抱一宏愿将用个三十万言小说,来表现自己,扩大自己。两年来,这个作品居然完成了大部分。有人间及作品如何发表时,诗人便带着不自然的微笑,十分郑重的说:“这不忙发表,需要她先看过,许可发表时再想办法。”决不想到这个作品的发表与否,对于那个女孩于是不能成为如何重要问题的。就因他还完全不明白他所爱慕的女孩子,几年来正如何生存在另外一个风雨飘摇事实巨浪中。怨爱交缚之际,生命的新生复消失,人我间情感与负气作成的无可奈何环境,所受的压力更如何沉重。这种种不仅为诗人梦想所不及,她自己也还不及料,一切变故都若完全在一种离奇宿命中,对于她加以种种试验。这个试验到最近,且更加离奇,使之对于生命的存在与发展,幸或不幸,都若不是个人能有所取舍。为希望从这个梦魇似的人生中逃出,得到稍稍休息,过不久或且又会回到这个梦魇初起处的旧居来。然而这方面,人虽若有机会回到这个唱歌吹笛的小楼上来,另一方面,诗人的小小箬叶船儿,却把他的欢欣的梦,和孤独的忧愁,载向想象所及的一方,一直向前,终于消失在过去时间里。淡了,远了,即或可以从星光虹影中回来,也早把方向迷失了。新的现实还可能有多少新的哀乐,当事者或旁观者对之都全无所知。当有人告给二奶奶,说三年前在后楼住的最活泼的一位小姐,要回到这个房子来住住时,二奶奶快乐异常的说:“那很好。住久了,和自己家里人一样,大家相安。×小姐人好心好,住在这里我们都欢喜她!”正若一个管理码头的,听说某一只船儿从海外归来神气一样自然,全不曾想到这只美丽小船三年来在海上连天巨浪中挣扎,是种甚么经验。为得来这个经验,又如何弄得帆碎橹折,如今的小小休息,还是行将准备向另外一个更不可知的陌生航线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