辑三·南北风景-绿魇

沈从文散文精选[电子书]

  “先生,可看中那房子?这是我们县里顶好一所大房子。不多不少,一共作了十二年。椽子柱子亏老爹上山一根一根找来!你试留心看看,那些窗槅子雕的菜蔬瓜果,蛤蟆和兔子,样子全不相同,是一个木匠主事,用他的斧头凿子作成功的!还有那些大门和门闩,扣门锁门定打的大铁老鸹拌,那些承柱子的雕花石鼓,那些搬不出房门的大木床,哪一样不是我们县里第一!往年老当家的在世时,看过房子的人翘起大拇指说:‘老爹,呈贡县惟有你这栋房子顶顶好!’老爹就笑起来说:‘好哪样!你说的好。’其实老爹累了十二年,造成这栋大房子,最快乐的事,就是人说这句话。他有空儿回答这句话。相貌活像个土地公公,见人就笑。修路搭桥,一生做了多少好事!在老房子住时,看坎上有匹白马,长得好膘头,看了八年,才把地买来。动工一挖,原来是四水缸白银元宝。先生你算算值多少!可是老爹为人脾气怪,房子好了不让小伙子住,说免得耗折福分。房子造好后好些房间都空着,老爹就又在那个房子里找木匠做寿材,自己监工,四个木匠整整做了一年,前后油漆了几十次,阴宅好后,他自己也就死了。新二房大爹接手当家,爱热闹要大家迁进来住,谁知年青小伙子各另有想头,读书的,做事的,有了新媳妇的,都乐意在省上租房子住。到老的讨了个小太太后,和二奶奶合不来,老的自己也就搬回老屋,不再在新房子里住。所以如今就只二奶奶守房子。好大栋房子,拿来收庄稼当仓屋用!省上有人来看房子时,二奶奶高高兴兴带人楼上楼下打圈子,听人说房子好时,一定和那个老爹一样,会说‘好哪样’。二奶奶人好心好,今年快近七十了。大爹,别的学不到,只把过世老爹没有的古怪脾气接过了手,家里人大小全都合不来。这几天听说二奶奶正请了可乐村的木匠做寿材,两副大四合寿木,要好几千中央票子!老夫老妇在生合不来,死后可还得埋在一个坑里。……家里如今已不大成。老当家在时,一共有十二个号口,十二个大管事来来去去都坐软兜轿子,不肯骑马。老爹过去后减成三个号口。民国十二年,土匪看中了这房子,来住了几天,挑去了两担首饰银器,十几担现银元宝,十几担烟土。省里队伍来清乡,打走土匪后,说是这房子窝藏过土匪,又把剩下的东东西西扫括搬走。这一来一往,家里也就差不多了。如今想发旺,恐怕要看小的一代去了。……先生,你可当真预备来疏散?房子清爽好住,不会有鬼的!”

  从饶舌的马伕口里,无意中得到了许多关于这个房子的历史传说,恰恰补足了我所要知道的一切。

  我觉得甚么都好,最难得的还是和这个房子有密切关系的老主人,完全贴近土地的素朴的心,素朴的人生观。不提别的,单说将近半个世纪生存于这个单纯背景中所有的哀乐式样,就简直是一个宝藏,一本值得用三百五十页篇幅来写出的动人故事!我心想,这个房子,因为一种新的变动,会有个新的未来,房东主人在这个未来中,将是一个最动人的角色。

  一个月后,我看过的一些房间,就已如我所估想的住下了人,此外在其他房间中,也住了些别的人。大房子忽然热闹了起来。四五个灶房都升了火,廊下到处牵上了晒衣裳的绳子,在强烈阳光下,各式各样衣物被单如彩色旗帜飘动。小孩子已发现了几个花钵中的蓓蕾,二奶奶也发现了小孩子在悄悄的掐折花朵,人类机心似乎亦已起始在二奶奶衰老生命和几个天真无邪孩子间,有了些微影响。后楼几个房间和那两个佛堂,更完全景象一新,一种稀有的清洁,一种年青女人代表青春欢乐的空气。佛堂既作了客厅,且作了工作室,因此壁上的大小乐器,以及这些乐器转入手中时伴同年青歌喉所作成的细碎嘈杂,自然无一不使屋主人感到新的变化。

  过不久,这个后楼佛堂的客厅中,就有了大学教授和大学生,成为谦虚而随事服务的客人,起始陪同年青女孩子作饭后散步,带了点心食物上后山去野餐,还常常到三里外长松林间去玩赏白鹭群。故事发展虽慢,结束得却突然。有一回,一个女孩赞美白鹭,本意以为这些俊美生物与田野景致相映成趣。一个习社会学的大学教授,却充满男性的勇敢,向女孩子表示,若有支猎枪,就可把松树顶上这些白鹭一只一只打下来。这一来白鹭并未打下,倒把结婚希望打落,于是留下个笑话,仿佛失恋似的走了。大学生呢,读《红楼梦》十分熟习,欢喜背诵点旧诗,可惜几个女孩却不大欣赏这种多情才调。二奶奶依然每天早晚洗过手后,就到佛堂前来敬香,点燃香,作个揖,在北斗七星灯盏中加些清油,笑笑的走开了。遇到女孩子们在玩乐器时,间或也用手试摸摸那些能发不同音响的筝笛琵琶,好像对于一个陌生孩子的慈爱。也坐下来喝杯茶,听听这些古怪乐器在灵巧手指间发出的新奇声音。这一切虽十分新奇,对于她内部的生命,却并无丝毫影响,对于她日常生活,也无何等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