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一个国家图存之道,并不有赖于深刻程度与创造能力,因为世界上大有浅薄摹仿的人,也都过着满意的生活。我所谈的,是文化的豪奢方面。在艺术上日本的事物都是俏秀,但是少有美丽的。日本人了解精粹的意思,一种隔离起来的精粹,并且他们比任何国家都更明K跸竦拿溃以及一切细小事物的美。但是我仍希望他们有深奥伟壮的艺术。我以为日本人的一切事物,好像他们的那种木头造成的房子,大都是一样的素朴而不华。
“合理精神”这个名词,可以总括这些差别吗,也许可以。日本人好战的精神,日本人意志的坚决,日本人对天皇狂热的效忠,以及日本高度发展的国家主义,全都表现他们缺少合理的精神。一个合理的人不会尚武;一个合理的人不会坚决;一个合理的人不会狂热。
中国人过于讲求合理,所以不喜尚武,不愿坚决,不趋狂热;并且也不能成为十足完全的人。中国每有党争,最后解决的办法是说“这个不近情理”,某党一经自认不近情理,就已经算是失败的了。
中国人因为有这种合理的精神,所以结果不偏重仪式,中国人对女人和君王的态度,也因之未趋极端。有人说中国人待人接物是很重仪式的,其实这个观念是错的。这是因为外国人看到中国的言词多有客套,妄以为中国人偏重仪式。其实这些客套,只不过是客套而已,中国人听了并不觉奇异。
事实上在我所知道的国家之中,中国人的举止最为随便;最随便的原故,是因为他们最为乐观。他们看到日本人喝茶的礼式,觉得有点奇怪。在新式女子师范学校里面,日本女子现在仍然练习如何鞠躬。你试去教中国女子学鞠躬,那是不可想象的事。
中国女子的地位虽低,但是当他们看到日本男人带着歌女回家,还要妻子殷勤招待,他们至少认为那是不近情理的事。中国女子称呼男子的时候,不像日本女子要用一种自卑的名词,那种习惯在日本母亲称呼儿子的时候也一样的。
于是孔道所倡的女卑于男,常人卑于贵族,以及民卑于君,在日本盛行的程度是中国从来没有的。在中国人看来,日本崇敬天皇简直无异于发狂,这种疯狂无疑的增加了日本的民族力量,但是日本人之所以如此疯狂,是因为他们不曾用脑筋仔细思想的原故。更何况日本独崇尚中国所未有的武士道精神。因其如此,中国就在君主政制时代,也是一样保有民主的精神。
使人惊异的,日本虽有二千年变迁的历史,但仍能保持一贯不断的皇代(其间中国曾有二十余个不同的朝代)。就在封建战争的波澜时期,像一三三六年至一三九二年,一四六七年至一五八三年,当天皇的权力不复存在的时候,皇室的直系嫡统与皇位仍能保持完整不变。这因为日本的君王具有一种半属神灵的特征,在中国是从未有过的事。中国人过于近乎情理,所以不能承认那种特征,同时按中国历史家的定论,皇帝的龙位是上天所赐,如果他统治不当,就是弃置了天赐的那种权利。这在日本一定要被认为“危险的思想”。
有一次一个日本大学的政治教授,因为发表了一篇学术论文,说“天皇是国家的一个机构,而不是国家的本身”,因此遂引起了一次内阁政变。那个教授最后不得已只得纠正他的言论。但像他这样的想法,中国人是全不以为奇的。
这就是日本民族连合紧密的原因。以国家单位来说,日本人较有组织训练是毫无问题的。你试把团结纪律的好处,讲给一个中国人听,他会用长袖掩口而笑。
一个理性的个人主义者,是不能变为一个良好的国民。照现在世界的构成,各国冲突深刻,与其集合只讲情理的人为一国,倒不如多有此十足完美的人,和上上等的爱国者。中国人将来也许会改进到那个程度,要是他们如此做去的时候,一定觉得不幸生于此世,只得屈身而下的去应付。你如果想使中国人明了国家伟大之美,必须苦口婆心的去劝他。你可以告诉他们去看军队或舰队的检阅,但是你所能作的,也就止于此了。有一队军舰可看,这个倒很有意思。
因此日本成为一个好战的法西斯国家,是最合适不过的事,行动像机器。而中国不适于成为同样的国家。问题是中国人的个人思想太浓厚,要把深思熟虑的人组成一个法西斯国家,使他们严守纪律地行走鹅步,简直是不可能的事。人类行走鹅步,那是毫无意义的。
我想日本的思想统制是多余的,因为日本人所想的反正都是同出一辙。
这就表明我所谓中国人的合理精神、远大眼光、民主政制和喜爱和平的意思何在。中国人虽曾推翻了他们最后的君主朝代,但是日本的朝代似乎将与世长存。从太阳女神之时起,她至少在理论上延续了将近二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