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西滢说过,现代白话文体分二大派,一以胡适之为代表,一以周作人为代表。西滢此话曾在那里发表过,但我只是由他口头听来,现在也记不清他是如何说法的,姑就我的见解说说。一人有一人的笔调,本难于分类。所谓二大派,亦只是就大体上分出而已。二者之中,也没有什么鸿沟。但此二大派之分法,却甚有意义,推之于古今中外之论文,皆可依此略分其派别出来。周作人不知在那里说过,适之似公安,平伯、废名似竟陵,实在周作人才是公安、竟陵无异辞,公安、竟陵皆须隶于一大派,而适之又应归入别一系统中。愚见如此。
二大派之区别,依我们的见解,在于说理与言情。此二辞皆就广义讲。“言情”系包括喜怒哀乐爱恶欲七情,非言爱情而已。无论何名辞,总容易被人曲解附会。周作人用“载道”与“言志”,实同此意,但已经有人曲解附会,说言志派所言仍就是“道”,而不知此中关键,全在笔调,并非言内容,在表现的方法,并非在表现之对象。现代人总喜欢在名词上推敲,而不知所言为何物,甚不足取。比如你说“个人笔调”,便有人说个人是与社会相反;你说“性灵”,也便有不懂文学的人说这是与物质环境背道而驰。中国人向来总是这样不求甚解糊里糊涂了事。以上所分“说理”与“言情”,也只是在文章的笔调上说法,无关社会学意识形态鸟事,亦不关兴国亡国鸟事也。故吾尝曰,《人间世》提倡小品,不能兴邦,亦不能亡国,只想办一好好的杂志而已,最多亦只是提倡一种散文笔调而已。
小品文笔调,言情笔调,言志笔调,闲适笔调,闲谈笔调,娓语笔调,名词上都不必争执,但确有此种笔调,正实比正名要紧。现代散文确可分说理与言情二派。说理文亦可夹入言情,言情文亦可常常说理。其不同在行文上,说理者以明畅为主,首尾相顾,脉络分明,即有个人论断,亦多以客观事实为主。言情者以抒怀为主,意思常缠绵笔锋带情感,亦无所谓起合排比,只循思想自然之序,曲折回环,自成佳境而已。换句话说,说理文如奉旨出巡,声势煊赫,言情文如野老散游,即景行乐,时或不免惹了野草闲花,逢场作戏。说理文是教授在讲台上演讲的体裁,言情文是良朋在密室中闲谈的体裁。(“闲适”笔调便是此义,与“有闲阶级”无干,不得引《马氏文通》之例,数其罪而诛之,因写闲适笔调并不比写载道文多费工夫,或者反是忙人的文章也。)适之文似大学教授演讲格调,他本攻哲学,回国后又多作小说考证,因此不觉中自然形成说理笔调。想当时若少作考证,多写随笔,亦未必如此。但此亦自成一体。在此体中又可依各人议论风采之不同,或沉着厚重,或爽利透辟,或魄力雄浑,只要文字优美,皆可成为艺术。不过此类文章大体上不免带忠厚老实气味耳。
小品文笔调与此派不同。吾最喜此种笔调,因读来如至友对谈,推诚相与,易见衷曲;当其坐谈,亦无过瞎扯而已,及至谈得精彩,锋芒焕发,亦多入神入意之作。或剖析至理,参透妙谛,或评论人世,谈言微中,三句半话,把一人个性形容得惟妙惟肖,或把一时政局形容得恰到好处,大家相视莫逆,意会神游,此种境界,又非说理文所能达到。谈话中常有此种境地,不然古人何以有“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一句话呢?晋人清谈,宋人语录,常有此番光景,启人智慧,发人深思,一句道破,登时妙悟,以此行文,何文不妙,以此攻道,何道不通?且其来得轻松自然,发自天籁,宛如天地间本有此一句话,只是被你说出而已。此法行文,较之濡墨翰,苦索枯肠,刻意求工,翻佩文韵府作赋者,其相去何只千里?曾闻蔡孑民夫人言,蔡先生“饭硬他亦吃,饭烂他亦吃,饭焦他亦吃”,此是何等妙语,隽逸轻松,甚得机趣,但出之偶然,得来全不费功夫。好的小品文,亦是如此,正是主充、章学诚所谓论人适如其人,论事适如其事之境地。不过达到如此境地,亦不容易耳。
小品文之写法,容专篇叙述,此地仅讲此派笔调在汉文之遗绪。英文散文也分这个派别,我们可以借来说明这个意思。尝在那里看见一本英国文学史,就是把英文散文笔调分为二派,立为图表,各自相承为一统系,一以乔索为祖,一以贝根为祖。贝根整洁细密,即系代表说理一派,乔索散逸自然,即系代表闲谈一派;贝根凝重,乔索轻柔;贝根下笔如举手千钧,踌躇再四,乔索下笔如行云流水,无拘无碍。如何精细划分是不可能的,但大体上,贝根派若骈四俪六之Lyly。若幽深古雅之Milton。若辩才无碍之Burke.若典雅都丽之Gibbon.若温文持重之Macaula.便是。此派文章,都颇费经营,修辞造句,颇费苦心。又一派则浑浑噩噩,不知写作润饰为何物,只如春水奔江,滔滔而下,如老吏断狱,出口成章,如盲女唱曲,字字如珠。若无中生有之Defoe.若绘影绘声之Fielding.若想入非非之Sterne.若入木三分之Swift.若细腻温柔之Lamb.若滑稽突梯之Bernard Shaw.便是。近人中若Beerbohm,Lucas,皆承此派之遗绪,至如当代Bloomsbury派之Virginia Woolf,F. M.Forster,Lytton Strachey,更显然恢复十八世纪风味,追继Sterne之宗撸行文皆翩翩栩栩,左之右之,乍真乍假,欲死欲仙,或含讽劝于嬉谑,或寄孤愤于幽闲,一捧其书,不容你不读下去。此即吾所谓现代散文大家,余吾不欲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