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性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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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谓性灵是什么?我曰不知。不知说什么性灵?我曰,精神是什么你知之否?朋友无辞以对。今人曰,今天精神不佳,或曰今天精神甚好。然何物为精神,无人晓得,亦无科学可以说明也。科学不能说明,不妨精神之明明存在。书法家精神欠佳,则笔不随心,古文大家精神不足,则文思枯竭。闭眼静坐半小时,精神复来,而字字珠玑若泻玉盘而下矣,怪不怪?大概昨夜睡酣梦甜,无人叫而自醒,晨起啜茗或啜咖啡,阅报无甚逆耳新闻,徐步入书房,明窗净几,惠风和畅——是时也,作文佳,作画佳,作诗佳,题跋佳,写尺牍佳;未执笔,题已至,既得题,句已至。此是袁伯修所谓“墨不暇研,笔不暇挥,兔起鹘落,犹恐或逸,况有暇晷引用古人词句”之时之一般光景也。是时也,客至不惊,电话不厌,人骂不怒,遇难不畏,不但心地太平,抑且天下太平,任何困难,皆有办法,大有乘长风破万里浪之势。一夜失眠则失此光景,消化欠佳则失此光景,大便不通则失此光景,伤风流涕则失此光景,怪不怪?是时也,客至则惊,电话则厌,稍触则怒,稍挫则馁,而一切成为悲观世界矣。故哲学家之乐观悲观,常是消化之良否而已,消化积滞者不能使之乐观,犹大便通畅者不能使之悲观。大抵所谓精神,便是此物。

西文无精神二字,高兴言High spirits,抑郁言Low Spirits,而精神单用则甚难翻译,大概Nervous energy最近作事作文有无精神,有无Nervous energy,皆看得出来。实则以近代生理学言之,精神只是神经康健有力作事境地,译以Nervous energy颇确。文章后段气懈,便是精神不到,画家某笔脆弱,亦是精力不到。

由精神可进而言神感(烟士波利钝),由神感可进而言性灵。精神到时,不但意到笔随,抑且笔在意先,欲罢不能,一若佳句之来,胸中作不得主宰,得之无意之中,腕下有鬼自驱驰之。胸中作不得主宰,得之无意之中,故托为“神感”之说,实则仍是精神饱满时之精神作用而已,并无两样。西人称神感为Divine afflatus,亦指神力之来到,Afflatus盖指“潮流”,亦犹中文言“心血来潮”。以科学言之,吾人只是一只动物,任何神感,皆由血液中之变化,而其主要来源皆出腺分泌,分泌刺激血液,使人惊,使人恐,使人起色欲。尝闻北地探险家言,有雌犬一年不见雌犬,后遇雌犬于某宅墙内,不得近,环行墙外,三日不食而死。此亦是腺分泌作用,胸中作不得主,犬而有知,托言神感烟士波里钝可也。尝见书上言(不记得是否《何典》),人身血中有虫,叫人奸淫,叫人偷盗,叫人想做皇帝,叫人想做诗文,此虫咬人,叫你不做不休,无可奈何,便是烟士波里钝,便是血液中之腺分泌作用。武人想做皇帝,文人创作小说,奸人贪人妻妾,皆是血中之虫咬之迫之,不可获已。文人心血来潮时,脑中文思之多多于虱,蠕蠕而动,而天才者,血中之虫较人多量较人活泼而已。

神感问题既解决,性灵问题亦自迎刃而解。神感乃一时之境地,而性灵赖素时之培养。一人有一人之个性,以此个性Personality无拘无碍自由自在表之文学,便叫性灵。若谓性灵玄奥,则心理学之所谓“个性”,本来玄奥而个性之确有,固不容疑惑也。凡所谓个性,包括一人之体格、神经、理智、情感、学问、见解、经验、阅历、好恶、癖嗜,极其错综复杂。大概得之先天者半,得之后天者半。先天定其派别,或忌刻寡恩,或爽直仗义,或优柔寡断,或多病多愁,虽父母师傅之教训,不能易其骨子丝毫。又由后天之经历学问,所见所闻,的确感动其灵知者,集于一身,化而为种种成见怪癖态度信仰。其经历来源不一,故意见好恶亦自相矛盾,或怕猫而不怕犬,或怕犬而不怕猫,或因世代官绅,非钻营一个司长科长做做便不痛快,或生性孤介,名利皆看不上眼。故个性之心理学成为最复杂之心理学。今日瑞士心理学家容氏Jung一派,稍稍发其端倪而已,亦犹腺分泌作用,今日仅仅发端而已。但一人有一人之个性,固不待心理学证明。在文学上主张发挥个性,向来称之为性灵。性灵即个性也。大抵主张自抒胸臆,发挥己见,有真喜,有真恶,有奇嗜,有奇忌,悉数出之,即使瑕瑜并见,亦所不顾,即使为世俗所笑,亦所不顾,即使触犯先哲,亦所不顾,惟断断不肯出卖灵魂,顺口接屁,依傍他人,抄袭补凑,有话便说无话便停。性灵派所喜文字,于全篇取其最个别之段,于全段取其最个别之句,于造句取其最个别之辞,于写景写情写事,取其自己见到之景,自己心头之情,自己领会之事。此自己见到之景,自己心头之情,自己领会之事,信笔直书,便是文学,舍此皆非文学。是故言性灵必先打倒格套。是故若性灵派之袁中郎、袁子才,皆以文体及思想之解放为第一要着,第一主张打破桎梏,唾弃格律,痛诋抄袭。李笠翁不言性灵,而所为文实性灵大家,故其《闲情偶奇》一戒剽窃陈言,一戒网罗旧集,一戒支离补凑,皆性灵文人所应奉为金科玉律。其言曰:“不佞半世操觚,不攘他人二字,空疏自愧者有之,诞妄贻讥者有之,至于剿窠袭臼,嚼前人唾余,而谬谓舌花新发者,则不特自信其无,而海内名贤,亦尽知其不屑有也。”林黛玉谓作诗若有佳句,即使平仄欠调亦不要紧,亦是性灵派也。又因倾重实见,每每看不起辞藻虚饰,故其作文主清淡自然,主畅所欲言,不复计较字句之文野,即崇奉孟子辞达已为正宗。其流弊,在文字上易流于俚俗(袁中郎),在思想上易流于怪妄(金圣叹),讥讽先哲(李卓吾),而为正人君子所痛心疾首,然思想之进步终赖性灵文人有此气魄,抒发胸襟,为之别开生面也,否则陈陈相因,千篇一律,而一国思想陷于抄袭模仿停滞,而终至于死亡。古来文学有圣贤而无我,故死,性灵文学有我而无圣贤,故生。惟在真正性灵派文人,固不肯以议论之偏颇怪妄惊人。苟胸中确见如此,虽孔孟与我雷同,亦不故为趋避;苟胸中不以为然,千金不可易之,圣贤不可改之。盖宇宙之生灭甚奇,人情之变幻甚奇,文句之出没甚奇,诚能取之,自成奇文,无所用于怪妄吊诡也。实则奇文一点不奇,特世上顺口接屁者太多,稍稍不肯人云亦云而自抒己见者,乃不免被庸人惊诧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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