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在这满庭春色之时,举头看见白云,心绪也就飘飘忽忽。起初想人是这样渺小的动物,同胞又是这样不争气的同胞,风俗是这样末世的风俗,国家是这样颓唐的国家。想倘使生当异世,正在天下太平,或是国势伸张,鞭挞夷虏,不知做汉族同胞是怎样称心乐事,此时似乎都想像不起来。后来不知怎样一想,想到北平。这屡经世故尝尽历朝兴亡滋味的北京城,在这春天,应该还有以前的青葱,北海还有以前的幽静吧?大概人事全非,河山无恙,景色总是依旧;草木大约只知道春荣夏畅,秋敛冬藏,人事与草木无与也。中央公园的古柏,那里顾得到是清朝,是民国,或是日皇势力的天下。想到此地,心头更加飘忽,白云还是那样的悠悠,睇视既久,似已置身异域,也不知是梦非梦,但只看见独骑驴背又在南口向青龙桥出发了。我非忠臣,向不思君,又未身受国家厚泽,所以不能效顾亭林六谒孝陵。朱家与我非亲非戚,让十六朝皇帝齐死尽,也与我无关。且使陵中帝魂有知,也那里管得到我驴背上人之休戚?于是弃之不顾,过了居庸关,登了青龙山,且登万里长城,消我万里长愁。于是仰天而啸,揽天而问,欲卜休咎。天只不应,俯视平土,内为中原,外为胡虏,长城蜿蜒,如一长身白蛇,将我祖国盘住,独坐堵上,凭风远眺,正在想入非非,忽闻喔喔之声,愈鸣愈近,天忽黯黑,众山由青而紫而黛而沉黑,只见远处车头一把圆灯,迫照而来。又闻机轮辘辘声,近而变为札札声,又近而变为隆隆声,车笛一吼,突破城关而过。是时似有轨下幽魂齐作鬼哭,号啼叫喊,杂入机轴轮转声中,正是一场长城鬼哭景象。忽然城堞上,发见红日旗帜,飘扬空际,倭兵布队站防,尽占城上,极目所之,点点团红,初之所谓白蛇,又化为长身黑蛇,盘据山巅,颇有吞象之概。而吾已得遁身不见,或已化为幽魂,我见倭兵,倭兵不见我也。注目一视,倭兵却非行军气象,只在城头作春夜野宿之欢宴而已。想是彼辈所谓太平景象,郑孝胥、罗振玉亦在焉。
甲兵曰:“我们可以长驱直入了!”
乙兵曰:“忙什么!”
丙兵曰:“此去仅几十里地,只好作春游算,不可作攻城算。”
众称善。
甲兵又曰:“彼邦人士正在空城以待。近京兵士已齐调到南边去了。”
乙兵曰:“此行当不见血。吾欲易长服木屐而行。”
丙兵曰:“军器悉可放下。带根鸟枪装装神势便得。不入弹亦可。”
甲兵曰:“各人随意便是,好带鸟枪者带鸟枪。好带行杖者,带行杖。和服木屐到底不便行走,吾将服西装革履。且天气已热,吾将洁白裤子草帽策杖以进。……”
丙兵曰:“且慢!吾兄带几条手绢?”
甲兵曰:“四条!我带几条手绢,与你何关?”
丙兵曰:“我有香水,而无手绢。请兄与我两条洗净烫白者。我与你喷香水,各携二条以进,如何?”
众称善。
乙兵亦取才绢曰:“请分惠!”
众大笑。笑声轰动全城,一堵一堵传达而去,至全城如蓬莱仙景。
此声把我惊醒。自顾却仍是寄身租界之一未亡国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