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猪渡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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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传有母猪,带九只猪子外行。将渡河,点一遍,连自己共为十只。及渡再点,只有九只,环观小猪,固未有失者,然再三点数,仍只得九只,恚甚急甚。哭而死。盖未将自己算进去也。是之谓母猪之智慧。

人类似比母猪聪明许多,然亦常有因恚甚急甚,而忘记将自己算进去者也。如穿西装革履赴国货大会演讲反对洋货者,坐汽车赴运动会作主席自许为鼓励赛跑者,即屡见不鲜。是亦与母猪之智慧相去无几。似乎是亚里斯多德说过,人类者能理论而行为未必合理之动物也(Man is a reasoning,but not a reasonable being),此语得之。

譬如有人于此:所编为小品副刊,所发表为随感、游记、读书随笔,而偏好攻击他人所编登随感、游记、读书随笔之小品文刊物。甚至随笔所谈亦同为明人书。然攻击之势甚急。是亦忘记将自己算进去耳。“公无渡河,公既渡河,可将奈何。”

又有人焉:义形于色责人春游,以为是“亡国”之兆。而在同期一刊物上登启事曰:“前订本期出版《作家生活专号》,因春假关系,执笔诸先生多乘时出游,致承撰稿件未能如期完成……”其智慧亦与驱车赴运动会而自许为鼓励赛跑者相等。

世上若无此等事,呵呵大笑机会,岂易得哉?

古则有法国文人著书立说,刺刺不休,阐发沉默之重要,卒成书三十卷;今则常见有破口大骂幽默之刊物,在投稿简章中欢迎幽默小品;夜夜在回力球场努力工作者,四处投稿骂人颓废。信哉亚里斯多德之言,人类非合理动物也。

然则母猪之智慧,并不希奇。此孟子所以常有“相去几希”之叹。

母猪之智慧既极常见,如之何而后可?中国有名言曰:“眼不见为净。”夫“眼不见为净者”者孟子齐人一妻一妾章之注脚也。夫良人者,所仰望于终身也,故宜“餍酒肉而后返”,“所与饮食者”,“尽富贵也”,办理之宜。齐人之妻若肯不见,岂不净乎?然彼妇偏欲“崃既酥所之”,于是发见东郭饧榔蛴嗍率担卒至“相泣中庭”,家庭破裂,皆一“帷敝罪也。吾人读人文章,不应查问人之行径。此为上策。其次,为齐人妻者,既发见东郭乞祭事实,当良人“施施从外来”时,不必“讪”,亦不必“泣”,只须迎笑上前摸其大腹曰:“今日又是那里吃得贵人一腹酒肉?”良人必喜甚。如此家庭亦可不致破裂。

西人有言曰:All fools are not dead yet。吾欲糊糊涂涂以终身,不见不幔则满眼皆载道之漂亮文章也。

陈继儒有言曰:名妓翻经,老僧酿酒,将军翔文章之府,书生践戎马之场,虽乏本色,故自有致。然则在鸦片坑上大谈严肃生活,亦有致之一。近水楼台,何时不有妙致,要在慧心人随处赏乐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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