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小品文笔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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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本无一定体裁,与书法同。或称人曰,某书法学赵学苏,皆是骂人的话。所谓书法之体者,皆个人之体而已,盖不熔炼前人,自成一家,即不成书法。若与前人悉同,曰摹曰拟可耳。为文亦然。惟自客观立场研究文学,比互参较,乃可辨出异同,而与异同之间,分出门类。文选所分,如赋、论、表、檄等,系就其内容言之,非赋论表檄各有不同笔法也。西洋分文为叙事、描景、说理、辩论四种,亦系以内容而言,亦非叙事与描景各有不同笔法。惟另有一分法,即以笔调为主,如西人在散文中所分小品文(familiar essay)与学理文(treatise)是也。古人亦有“文”“笔”之分,然实与此不同。大体上,小品文闲适,学理文庄严,小品文下笔随意,学理文起伏分明,小品文不妨夹入遐想及常谈琐碎,学理文则为体裁所限,不敢越雷池一步。此中分别,在中文可谓之“言志派”与“载道派”,亦可谓之“赤也派”与“点也派”。言志文系主观的,个人的,所言系个人思感;载道文系客观的,非个人的,所述系“天经地义”。故西人称小品笔调为“个人笔调”(personal style),又称之为 familiar style。后者颇不易译,余前译为“闲适笔调”,约略得之,亦可译为“闲谈体”、“娓语体”。盖此种文字,认读者为“亲热的”(familiar)故交,作文时略如良朋话旧,私房娓语。此种笔调,笔墨上极轻松,真情易于吐露,或者谈得畅快忘形,出辞乖戾,达到如西文所谓“衣不钮扣之心境”(unbuttonedmoods),略乖新生活条件,然瑕疵俱存,好恶皆见,而作者与读者之间,却易融洽,冷冷清清,宽适许多,不似太守冠帽膜拜恭读上论一般样式。且无形中,文之重心由内容而移至格调,此种文之佳者,不论所谈何物,皆自有其吸人之媚态。今日西洋论文,此种个人笔调已侵入社论及通常时论范围,尺牍,演讲,日记,更无论矣。除政社宣言,商人合同,及科学考据论文之外,几无不夹入个人笔调,而凡足称为“文学”之作品,亦大都用个人娓语笔调。故可谓个人笔调,即系西洋现代文学之散文笔调。

若Lytton Strachey以此笔调,起传记文学之革命,称为现代传记宗师,亦仅如此关系而已。若美国Time周刊,以小品笔调记时事,亲切而有意味,博得社会欢迎,亦仅此关系而已。盖现代人心思灵巧,不以此种笔调不能充量表其思感,亦不能将传记中之人物个性,充量描写出来。此理甚易见得。试将袁子才之《祭妹文》与归有光之《先妣事略》文相比,便可看出两种文体传情达意之力量相去有如霄壤之别。归所叙为其先妣事略,为他人之先妣事略亦未尝不可,惟袁子才之祭妹则断断非袁妹不可。归有光那样矜持,无论文胜于情,即使情胜于文,亦客观之情而已,何能如子才放声大哭,一字一泪乎?所以说来,亦只是古典派与浪漫派之不同而已。若侯朝宗与李香君一段哀艳之情,写来只有四百八十五字之《李姬传》,全将个人伤感隐伏起来,矜持至此,真气煞人也。惟在古典派批评家看来,此正侯公子之文学工夫,可见古今观点实在不同。——在白话刊物中举例,则《现代评论》与《语丝》文体之别,亦甚显然易辨。虽然现代派看来比语丝派多正人君子,关心世道,而语丝派多说苍蝇,然能“不说别人的话”已经难得,而其陶炼性情处反深。两派文不同,故行亦不同,明眼人自会辨别也。语丝之文,人多以小品文称之。实系现代小品文,与古人小摆设式之茶经、酒谱之所谓“小品”,自复不同。余所谓小品文,即系指此。且现代小品文亦与古时笔记小说不同。古人或有嫉廊庙文学而退以“小”自居者,所记类皆笔谈漫录野老谈天之属,避经世文章而言也。乃因经济文章,禁忌甚多,蹈常袭故,谈不出什么大道理来,笔记文学反成为中国文学著作上之一大潮流。今之所谓小品文者,恶朝贵气与古人笔记相同,而小品文之范围,却已放大许多,用途体裁,亦已随之而变,非复拾前人笔记形式,便可自足。盖诚所谓“宇宙之大,苍蝇之微”无一不可入我范围矣。此种小品文,可以说理,可以抒情,可以描绘人物,可以评论时事,凡方寸中一种心境,一点佳意,一股牢骚,一把幽情,皆可听其由笔端流露出来,是之谓现代散文之技巧。故余意在现代文中发扬此种文体,使其侵入通常议论文及报端社论之类,乃笔调上之一种解放,与白话文言之争为文字上之一种解放,同有意义也。余意若郑元勋“文娱”,刘士痢肮盼慕裰拢陈继儒“古文品外录”,(注)等明人所选“外道”文章,内中亦大有佳品,差足见出“小品文”之用途及范围非可以笔记偶谈漫钞丛录等尽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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