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大千话敦煌

林语堂散文精选[电子书]

大千说:“那天晚上,我刚到敦煌县城。由县城雇骡车到千佛洞,平常只消两小时可以到达。那天因夜黑,看不见路,走到夜半两点才到。我马上带根手电,上洞一看,回来对我内人说,里头壁画之多,恐须留六个月在此地。第二天又去看觉得须一年,才能详细看完。”

那是前几天,大千由巴西来,要到德奥诸国旅行。郭子杰由北京来纽约陪他,在座还有张季平、吴嘉棠夫妇。大千还是那样,活泼泼的,眼神有光。所不同的,以前乌髯可掬,现在赭黄带白,长约一尺。现于公逝世,恐怕美髯翁之名要由他独擅了。实则谈笑起来,仍是一般小孩子气,所谓不失其赤子之心。那天晚上,朋友正巧送我大鲤鱼头,内子烧的,又小女相如因大千蜀人,特地做一样扁烧青椒四川菜敬他,为大千所赏识,又开了两瓶台湾花雕,当然话就多了。相如近来将袁子才食谱的菜,一试验,深佩服袁子才真的知味,而以李笠翁为外行风流而已。我问大千眼疾如何,他说,眼睛机体没有毛病,只因糖尿病带来眼珠后血管有“恶血”,所以看小字不行,画大张画则还可以。

记得民国三十二年冬,我到成都,大千刚从敦煌回来,岳军先生开筵给他洗尘接风,座上有沈尹默,这是我初次见大千先生。大概他发见敦煌壁画,就在此行。后来引起无数画家注意,到敦煌去摹仿,成为中国画学一段重要事件。以前大家所注意的,是敦煌石室所藏的书卷。据大千那回所说,有两件趣事,关于石室之发现,可以补记。一是王道士(圆恚┓⑾终馐室,在英人斯坦因之前。事情是这样:一天王道士在抽旱烟。当地人抽烟是用一种草燃烟,略如水烟所用的纸捻儿。那时王道士靠着墙坐,点烟后将那根草插在背后墙上小裂缝。可是愈插愈深,才无意中发见这间石室。后来又封好,不甚注意。另一则,是斯坦因将敦煌古经卷一、二十箱运行过兰州时,关卡巡警拿几本去报告县长。县长看看这些写卷,认为书法平常。他说:“我写的比这些好。”于此放行。接着那年伯希和也赶来,又运去十几箱。过了几年,我们才如梦初醒,由教部去检存,藏北平图书馆,这是我在民国六年初次看到的唐人写经。这是我们老大中华常有的啼笑皆非的特殊玩意儿,古物不知保存。大家固然是黄帝子孙,但是黄帝子孙痴聋昏聩的也不少。不然吴道子壁画,至少有三百余间,何以至今荡然无存?唐初裴孝源《贞观公私画录序》所记画壁四十七所,如今那里去了?Le Coque所记第一次大战以前,德国派出考古队到新疆,就曾把一所壁画,整个用科学方法刨下来,运去德国,存在柏林博物馆。听说经过这次大战,仍然无恙,未知确否。斯坦因也曾在青海发见汉简,大半是军队支粮的记载。曾刊出专书,名为《流沙坠简》。那晚讲的大概是此类题目。我问大千:

“吴道子画迹或画刻,到底有无一二件,可算真迹?”

大千说:“没有。只有衡山之北岳有一石刻,相传是吴道子画的,笔法非常秀丽生动。兰州有一所庙,相传有颜真卿的字,吴道子的画,杨惠之的造像,称为三绝。其实那画是明人手笔。”

我说:“我们真没办法。王维称为南宗之祖,但是王维真迹,就无法看到。南北宗的画,起于董思翁,思翁去王维八百年,他也那里看到摩诘真迹?我们今日只能凭宋人所叙述,想象其笔法风韵而已。米芾去唐未远,鉴赏最精,倒看到几件。但王维的画,他只看见一张半(半张是摹真品)。米芾说他终身只看到吴道子四件真迹,一件是东坡所藏,已经破裂。所以我们要揣摩摩诘、道子的笔法,真不容易而不好论断。”

大千:“日本大阪市博物院所藏王维的‘伏生’图,笔迹很细……”

我说:“几乎有笔无墨。”

大千:“那张也靠不住。伏生老人家传经,他的屈脚就不对,并非传经的姿势。”

我说:“那脚踝脚盘画的极坏,又伏生左肘向外弯,那算是极幼稚的毛病。名家当不至如此。蜀主要叫黄筌改吴道子的‘钟馗’像,将第二指抉鬼目改为拇指。黄筌不敢改,谓吴道子所画钟馗,一身之力,气色眼貌,俱在第二指,不在拇指,以故不敢芨囊病?杉吴道子是那样理势俱到。名家如王维,不应那么糊涂。”

季平:“大千先生,你看到敦煌的画,受什么影响没有?”

大千这话就长了。他说:“是广泛的影响,不能确指那一点。”大概就是敦煌所见的画,使我们的眼界一新,较明=唐五代的画风。他说初次是专看宋画,唐画还没有了解,就是没有仔细去体会。后来,又看到六朝的画。说到六朝,大千特别兴奋。他认为我们向来想南北朝古人的画法是“拙笔”,“其实那里是隶法?”我说。“不,是同草书一样,笔法飞跃秀劲,绝与我们所想象的不同。”我想我们如今保存的,最古的是顾恺之(墓画不算)。顾恺之诚然不错,也只是后人所摹而已,然其衣褶及树石,都有极可爱的风致。所以他的画法,尚可以看得出来。谢赫《古画品录》,把顾恺之列为第三品,而独赏识陆探微,推崇备至,至谓“非复激扬所能称赏。但价重之极乎上上品之外,无可寄言,故屈标第一等。”然则陆探微之精妙动人,犹可想。

大千又说到六朝及唐人画受印度影响。他说:“唐画美人,有的妖冶极了。有两个丫头,着男装,很标致,头上插朵大花。”又说到“曹衣出水,吴带当风”的话。(有人说曹是指三国曹不兴,有人说是指北齐曹仲达)原来我们解释出水,是说古人服装紧束,而吴道子所画衣带宽曳。大千说,不是。他看到敦煌的唐人画,确有印度影响。女人裸腿,隐约现于轻纱裙带之下,又衣纹波动,像活水一样。这才算“出水”的原义。

我想,唐末及北宋的画家,最崇拜的为吴道子,称为鬼斧神工,非人力所为。当时吴的声价,实在王维之上。后来董其昌称王维为南宗之祖。若说王维书中有诗,诗中有画,使中国画深得诗人意味,则可以。若说画法,王维是细笔工笔而略加渲染,何以必推为南宗之祖?笔力纵横者有吴道子、张。墨晕淋漓者有王洽、米芾。董何以又把郭忠恕列入南宗,而尽力排去马远、夏荩斥为北宗?所以南北宗的界限有点含糊了。此中实有商量之余地。

此稿未经大千阅过。大千两星期回来,当出示之,或有错误,当为补记。那天也讲到齐白石早年的事,也讲到徐悲鸿的马,也讲到石涛生卒的考证。恐文长,不备述,就此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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