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感到最艰难的日子里,我又接触了一种全新的思想。那是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怒吼的狂风似乎把灰色的天空撕成了碎片,厚厚的雪把大地埋起来了。我从杰连科夫家返回面包作坊。一路上,我闭着眼睛,顶着风,冒着纷飞的大雪一步一步艰难地挪动着。突然,我被一个横在路中间的人绊倒了。我们对骂起来。他显然喝醉了。如果我不管他,他大概要冻死在街头。于是我问清楚了他的住址,就背着他,送他回家。我们费了好大的劲,终于找到了他住的地方。他摸到门边,小心地敲门。一个穿红睡袍的女人,手持蜡烛台给我们开了门,然后就毫无表情地坐在屋子角落的桌旁聚精会神地玩纸牌。我只好把他放倒在沙发上,帮他脱衣服,给他搓手,他呻吟着。我根本搞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等他缓过神来,他端起桌上的台灯,把那个女人扶到书柜旁边的小门里去了。我一个人坐了很久,什么也不想,只听见他在隔壁房间里低声地、用略带沙哑的声音在说着什么。后来,他摇摇晃晃地走了出来,手里拿着灯,轻轻地说:
“她睡了。”
然后,他把灯放在桌上,沉思了片刻,说:
“怎么说呢?不是你的话,我大概就冻死了。谢谢你!你是干什么的?”
“她是你的妻子吗?”我轻声地问。
“是的,是我的生命。”他停顿了一会儿,“你瞧,她有病。她的儿子是个音乐家,住在莫斯科,开枪自杀了,而她还在盼他回来,已经等了快三年了……。”
“喝点茶,好吗?”他说。
我们一起到他的小厨房。他背靠着炉子,又一次问我:
“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我简单地讲了一下自己的经历。
“是这样的?”他轻声叹息着,“哦,原来如此……,你知道《丑小鸭》吗?读过吗?”
还没等我回答,他突然变得激动起来,说:
“这篇童话真是太感人啦!在你这年纪的时候我也想过——我会不会是只天鹅?……我本来是应该进神学院的,却上了大学。我在巴黎研究人类不幸的历史,著书立说。噢,可这一切……”
他站起身来,停顿了一下,又说:
“生活本身就是不理智的,无意义的。人的需求越少,幸福就越大;欲望越多,自由就越少……,人们寻求的是忘却和安慰,而不是知识!”
我第一次听到这么震撼人心的思想,而且是这么直白地表达出来。这种思想使我非常震惊。
早上六点,我走出他的厨房。一路上我听着风雪的狂吼,回想着他那愤怒的呐喊。我不想回到作坊,不想见到那些人。于是,我沿着街道溜达,直到风雪中出现了行人的身影。我此后再也没有见到过他,也不想再见到他,
杰连科夫的小杂货店的收入微不足道,但需要物质帮助的人和他们的“事业”却在不断增加。
“应该再想点别的办法。”他摸着胡子,叹了口气,难为情地笑了。
我觉得他给自己判了无期徒刑,他将终身服苦役,我多次问他:
“您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总是说必须给人民知识,使他们受教育。
“人们希望获得知识,寻求知识吗?”我又问道。
“当然啦!您不也希望获得知识吗?”
我承认我也是这样想的,但同时我又想起了暴风雪夜里那个人所说的话:人们寻求的是忘却和安慰,而不是知识。
我慢慢发现:人们之所以喜欢听有趣的故事,是因为这能使他们暂时忘却沉重的现实生活,而在故事中寻找到安慰。所以,哪本书“编造”得越完美,那本书就最受欢迎。
杰连科夫想再开一间面包店。我当面包师的助手,同时监视他,不让他偷面粉、鸡蛋、牛油和成品。于是,我就从瓦西里·谢苗诺夫那间肮脏的大地下室转到杰连科夫这间干净一些的小地下室来。请来的面包师两鬓斑白,憔悴、焦黄的脸,眼睛深处总是闪耀着嘲笑人的神色。上班的第一天晚上,他就把十只鸡蛋、三磅面粉和一块牛油放到了一边。
“这些东西拿到哪儿去?”我问他。
“给一个小姑娘。”他皱了皱鼻子,笑着说。
我想告诫他偷东西是犯法的,但是也许我没有说服他的能力,我的话丝毫不起作用。
过了几天,我发现他在哪儿都可以睡觉,甚至站着或靠着根铁铲都可以睡。而他最喜欢的话题就是谈寻找财富和他做的梦。其实他的梦很简单,和现实生活一样无聊、荒谬。
几乎每天早上六点钟,面包房的窗口旁就会来一个腿很短、扎着花头巾、长着浅色鬈发的小姑娘。她光着脚走到我们地下室的窗户前,一边打着呵欠一边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