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风潮究竟为的什么……”
“钟点之争……”
“老顾有信来么?”
“有信。他说只希望某国人不要捣乱,让他安安舒舒在北平住三两年。”
“‘布尔’的思想应该……”
“某国人真会捣乱平津么?”
倒U觉得责无旁贷,按着太阳穴预备作答,却给苏州人占了先。
“格格落里说得定呢?——说起北平,真是好地方。一年到头吃弗尽格水果。西山,颐和园,三海,三贝子花园,再亦白相弗厌。——长久到北平去哉,几时要去一趟来。”末了转为喃喃的独语。
“你们知道么,老顾最近离了婚又结了婚?”
“大家都离婚再结婚,”大胖子故作愤激的口吻,“好像不这样不配做人似的!”
“何必妒忌,你也同你的太太离婚好了。”
话题一触着男女问题,这个具足的小世界里又填充了无限的欢快空气;每一张脸忘我地笑着,每一颗心突突地跃动。
大胖子用上排的牙齿扣一下下唇,这才耐住了笑,他含羞地说:“我倒真个不想呢。”
“是当今少有的道德家。”
“俚弗想,就说俚是道德家,我倒有点弗大佩服。懒怕去寻新格对手,省得鲁苏,索性弗想哉;大块头,我猜得对弗对?”
“哪里,哪里!”
“两种方式!”秃顶突然有了惊人的发明,把声音摇曳着。“离婚与结婚,一种方式;结婚与恋爱,又是一种方式。”
“那哼叫结婚与恋爱?”苏州人感到趣味,像对着鲜美的食品,眼睛骨溜溜地望着漆光的秃顶。
“一方面,同着太太,结婚;他方面,还有个恋人,恋爱。这就叫结婚与恋爱,有什么难懂的?”秃顶好像宣读了得意的论文,沉静地等候听众的赞美。
“哈哈,哈哈,哈哈哈……”这代替了赞美的鼓掌。
“还有一种方式呢。”
笑声的浪潮让这冷然的一句给压住了。
“这种方式可以叫做结婚与剿匪。”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笑声的浪花比先前更高更汹涌了,整个的具足的小世界差不多沉没在里头。
“土匪,那边也有,”子衡的声音软媚而模糊。“我已经打听明白,是朴素而颇有实惠的家伙。”
“喔,”大家微有诧愕的感觉,但也混和着莫可名状的羡与妒,在尚未登程之先,便预计着这等事情,世间还有比子衡更周密的人么?
“入邦问俗,古之道也,”主人唱着古文的调子。“喂,再来酒!”
“不要喝酒了。今晚上该有点儿余兴。”
“什么余兴呢?”主人虽然七分醺,仍不忘自己正处于主席的地位。
“我说还是到老地方去吧,”苏州人眯着眼直望窗外,几处“年红”光一明一灭,在暗空写着大字,招呼那些优裕的消费者。
“我们惟总司令之命是听呀!”各人心头涌现着一个可爱的“老地方”,各人心头痒痒地盼望着另外一个快乐场面开幕。
吸烟。喝茶。吃小块的苹果和梨。围坐的人开始起立,穿长衫。桌面上,杂乱的器皿里盛着残余的流质和动植物的尸体,有如一具战场的模型。
主人轻捷雅致地付账,客人全像没有看见,只是谈着“老地方”。待见主人已经完事,才带着微妙的兴奋心清互相催促说:“去吧,去吧!”
白衣衫接连地闪出门去。
电风扇依然嗡嗡嗡,好像在梦里。
1932年9月15日发表
原载《申报月刊》一卷三号,署名圣陶,收入《创作小说二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