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间

叶圣陶作品精选[电子书]

一阵的皮鞋声响,闪进来五个人,室内的空气转变了,白衣衫在灯光下晃动。

“你们怎么一同来的?”主人招呼大家靠墙壁坐,普遍地问。

“我们叉了八圈,才一同来的。”大胖子说着,环顾一下,检阅到场的人物,“没有别的客了吧?何不就此坐下来?我们开圆桌会议。”他把餐桌左旁的一把椅子拖开,让自己的大身躯无碍地放下去。

不等主人延请,各人一拥地拣定了自己就餐的座位。主人就只剩高声喊“喂,来菜吧”的义务了。

“你们叉了八圈,”秃顶玩弄着牙筷说,“谁胜利的?”

“三家输,”大胖子扮了个愁苦的脸相。“子衡独个儿赢,他动身的盘川不用自己会钞了。”

“哈哈!”子衡的笑声干而脆。“你们知道我将要到一个不能立刻拿到薪水的大学去,所以捐助我一些,以壮行色。”

“这个月底,那边五月份的可以发清,推算下去,你要到十一月里才拿到钱呢。”倒U严峻的脸上微微荡漾着热情。

“这怎么行!”子衡立即接上说。“今天的饭能等到十一月里吃么?他们同我约定了,开学后一个月内至少可以拿到六折的薪水,我才答应去的。”

“这就好得多了。”倒U惭愧自己的知其一不知其二,就用右手支着额角,重又研索他的国际情势。

“我是准备好了,拿六折的薪水,教六折的功课。”

“六折的功课,哈哈!”几个人差不多同声说。

“怎样是六折的功课?”主人感到趣味,直望着子衡发问。这时冷盘已经摆齐,酒壶也送到了面前,主人就端起酒杯斟酒。

酒杯一齐举了起来。一阵辨尝酒味的咂嘴声。密集的牙筷破坏了四个冷盘的构图。

“六折的功课是这样,”子衡放下酒杯说,“采用现成书本,不编半个字的讲义,还有,早退十分钟。”

“好精明的打算!”

“不打算不行呀,”子衡坦白地解释,“我还得留下工夫来写点儿稿子,卖钱。”

“然而大学生总要迫着教授编讲义,”秃顶满睑的经验,“他们将来教中学,或者也是教大学,只要把讲义重印一遍,就算是自家编的了。”

“对于我,”子衡用断然的口吻说,“无论如何迫也没有用。去年,××的学生每礼拜向我说,‘请编点儿讲义吧,’我听得讨厌了,老实不客气告诉他们说,‘我是一块二角半一点钟,每课不缺席,也就天地良心了,你们还要要求讲义么?’吓,他们倒没得说了。”

“我来讲一只讲义格故事拨倷笃听,”瘦脸的苏州人捉住了机会,放下了已经送到嘴边的一只“凤爪”说。“一日子搭,老胖气咻咻格刚刚上完课,”带着笑意的眼睛斜睨着大胖子,其余的几双眼睛也就不自主地转了向,同时大胖子的脸就红了起来。“一个学生拿拨俚看一本稿子——《文学概论》,说是自家做格,要请老胖指教指教,还要做一篇序。老胖一看,气得来口亦开弗出哉;原来就是老胖格讲义,不过换子几个虚字,‘假若’换子‘如果’,‘纵令’换子‘即使’,诸如此类。但是俚弗好意思说‘倷为啥抄我格讲义?’只得点点头受领下来。一受领,仿佛答应哉;学生就今朝来问,明朝来催,弄得老胖呒法,到底替俚做子一篇序。序里说格本书那哼那哼好,才是作者格心得,研究文学格人读子决弗会上当。老胖拿格篇序拨学生,同时拿稿子还俚,叮嘱俚说:‘我格别格讲义自家还有用,请倷让我保留子吧。’倷笃想想看,口气几化可怜!”

“哈哈,讲义的绑票!”秃顶的声音好像在那里爆裂开来。

苏州人抢着说:“我还呒不讲完来。——现在格本书出版哉,作者自序里厢说:‘乃蒙我师奖赞,为之作序,感愧无已。’真是其味无穷格说话。”

“哈哈哈,”残留着食品的嘴一齐张了开来。

“不过署了他的名字罢了;人家读到的总之是我的心血,这就好了,”大胖子表示同弥勒佛那样与世无争。

“你也只好说这聊以解嘲的话了,”倒U当心窝刺他一针。“但是你得想想,版税是由他拿去了。”

“我的‘不编讲义论’越发有理由了,”子衡挥手,引起大家的注意,“这样绑匪横行,讲义还编得么?”

在一阵“不错,不错”的声浪中,主人想起了自己的责任,就把杯子举过眉毛,附和着说:“不错,不错,我们喝酒吧!”

酒接连地往喉咙头灌,牙筷与银匙差不多在桌面上交战。话语错杂在咀嚼和吞咽的动作中间。就是这么一席的人和他们所占的空间凝成个具足的世界;在同一时间内,以外的世界正在发生什么事情,却比梦境还要渺茫。

“××的风潮完事了吧?”

“不清楚,好像报上不提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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