搭班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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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容地踱进来的果真是个胖子,白纱长衫,玄纱马褂,手里摇着鹅毛扇,作揖说:“很巧很巧,特来拜访,竟得碰到。近来忙得怎么样?”

“不忙什么。”泽如把新客延入室内,指钱说:“这位是钱松如先生,三校的级任教师。”又介绍新客给钱说:“这位是周逸民先生,县议会议员。”

“喔!喔!”周先生若有所悟地把头顿了两顿,作揖说:“钱先生,久仰久仰。”

钱先生照例还敬了“久仰久仰”,却感到来了一重新的压迫,自信再没有坐下去探问口气的勇气。就此退出去,固然十分可惜,但是除了诅咒时辰不吉利,竟会这样不凑巧以外,还有什么法子呢?于是尴尬着脸向泽如说:“兄弟失陪了。”

“刚才谈起的,明天写信去答复先生,请留下尊府的地址吧。”泽如颇觉得计,这才不须亲口说那不大好说的话。

但是钱先生听了,“盎……”脑子里这样作响。“完了,一定是‘不再继续’四个大字!”直到被送出大门,也不明白自己怎样表白了住址,怎样同新校长和县议员作了别。“他还没说话呢,那该死的县议员就突然来了!这是我说得太多了的不好,我少说几句,他就说了。也许他有很多的话向我说呢,要我教他收支的过门节目,要我帮他全校的文牍庶务,都说不定。这些话哪里是一句说得完的,只好写在明天的信里了。”同时他又带着这样的希望回去。

周逸民满满地坐在钱松如不敢坐的那只大藤椅上,长衫马褂是卸去了,大袖白官纱衫的口袋里引出一条金表链,连在胸前的钮扣上。谈了一阵天气之后,他就堆着笑脸开端说:“听说三校将要归老兄办理,有这个话么?”

“有是有的。”泽如心里忽然一动,仿佛觉得来的又是刚才那一套。“但只是教育局里同我谈起,还不曾正式接手。”

“这是迟早的问题罢了,敬贺敬贺。”

这“敬贺”两字似乎有刺的,泽如听了,周身感觉微微的不安适。“笑话了,担任一点事务,有什么可贺的!”

“我有个亲戚,”逸民把本来伸展的两条腿钩了进去,为的是上身好向前一点,作开始谈主要的话的表示,“他在五中新毕业。这样的时代,他没有力量再去求学,而且照他的家境,最好要他谋一点生活。老兄将要接手当校长,一定能给他在校里设法一个位置;不论教什么功课,请你裁酌,你以为什么适当就是什么。我们的交情,想来够得上承你答应吧?”说着,带笑的肥脸斜对着泽如,浑圆的颔下皱起几圈颈肉,鹅毛扇轻轻地扇那左手的手心。

“什么!”泽如心头掣电似地想,“不论什么,只要别人以为适当!人应该自量才能然后去找事,他却见了事硬把人凑上去,多么颠倒!”

但是在面前的究竟不是平时无所不谈的青年朋友,虽然颇有反感,却不好照实说出来。搭班子的意思不免跟着涌现,因而想,像这样搭班子,还不如跑到闹市地方去拉一批人来的好。要搭就得搭个完全可靠的班子。于是想到除了乐水和宛究竟还有谁,又想到旧教员中不知道有几个可称同志的,最好立刻去会见他们。就顺口说:“我今天本想去看一看校里的情形。假若须得找人的话,一定找令亲。”

“噢,那就是了,费你的心。”逸民也就觉得满足,本来是随便来碰碰机会的,听到这样的答复,总算不无希望了。

隔墙的柳树上一个蝉悠扬地唱起来,触动了逸民的感兴,说:“这是你们当教员的好处。有这么长一个暑假,可以舒舒服服在家里待着。别的人就没有这福气了。”

“这是各人兴趣不同,在我,就觉得待在家里并不见舒服。”

“但是我又不赞成有这暑假,”逸民径接自己的话,“小孩放了暑假,成天在家里闹,满头满脸都是汗,叫大人也心烦起来,真是讨厌。”他皱起眉头,两眼挤得极细。“为了避免他们的闹,我宁愿花十块钱请一个先生,给他们补习功课,从早上直到傍晚。你想,可不是暑假亏损了我?”接着就哈哈地笑。

“从早上直到傍晚!时间不太长么?”泽如觉得怅然,随即想到以后要想法子利用暑假,决不让孩子们死坐在家里。又想到乐水和宛,他们一定也这样主张,决不会贪图待在家里的。

“并不太长,我本来嫌学校里的时间太短了。一天只有四点钟五点钟,一点钟又只上四十分五十分,读得出什么来!我好久要向你们教员先生上条陈,一天至少上八点钟,这才于学生有点益处。现在条陈就上给老兄吧。”他故意作诙谐的语调。

“这个……”

泽如正想把学习能力同年龄的关系来回答,外面走进来个汗气蒸腾的邮差,投递一封信。接着看时,信封下首印着鲜红的“教育局缄”的字样。开封抽出信笺,先看署名处,是娟秀的行书三字,是局长的姓名。回上去把开头的套语跳过,就是:

……有友人陈君,任教三年,赋闲兼岁。兹特为之介绍,务望相宜录用。以彼往昔之经验,必能胜任愉快,为先生良辅也……

“嗤!”泽如不禁漏出这么一声。

“什么?”逸民望着泽如的手里,“教育局请你过去商量事情么?”

“是的,”泽如随便答应。抬起眼光来端相逸民带紫的肥脸,心里想:“你们是一丘之貉!”

1926年5月2日写毕

原载《教育杂志》十八卷五期,署名叶绍钧,收入小说集《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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