搭班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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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请里面坐。”

“不敢。兄弟是第三完全小学的级任钱松如。昨天到教育局去,听说先生将要被任为三校的校长,故而特来奉访。”

“喔,是钱先生,”泽如恍然如悟地说,仿佛早先不曾想到三校里原有一班旧教员。“里面坐了谈吧。”

钱先生表示只怕沾污了新校长的书室的庄重神情,逊顺地跨了进来。泽如让他脱了长衫,他执意说早上并不热,不用脱。泽如让他坐靠墙的那只大藤椅,说比较舒服一点,钱先生又连声说“这里很好”,就在书桌侧边的一把椅子上坐下,只搭着一角。

泽如没有心思多让,就在自己的椅子上坐下,“钱先生在三校多年了?”

“连头搭尾十年了。”钱先生想这正是个好机会,应该把要说的话立刻跟着说出来。但对于泽如那样的所谓青年派,有一种莫名所以的畏怯,话到了喉际,重又咽了下去,只是无聊地说:“我进去时,校长是一位方先生,方先生之后是李先生,现在作古了,李先生之后就是现在的杜先生。”

“那是有很久的历史了,”泽如悠然想开去,以为十年的教师生涯是很了不起的,“当然消耗了不少的心血。”

“哪里!哪里!”钱先生的上半身只是往前颠动,似乎要从椅子上跌下来的样子。

“我说实在的话,并不同先生客气。”

“真是,哪里!哪里!”钱先生感到无形的压迫,似乎周身不很自由,很想马上走出去。庭中的西墙已抹上半截炎炎的阳光,温度升到八十一二度光景,更兼他心头一阵燠热,汗水便渗出来了。但是既然上了庙,哪有不把心愿祝祷一番的道理。只得干咳一声,聊以振作勇气;近视眼不敢直望那握有权力的新校长,只从眼镜底下这么溜过去,于是颈间的喉结显著地突出,像一个小瘤。“不瞒先生说,一向没有别的路子,所以糊糊涂涂就在三校待了十年。其间说不上什么心血,可是还能自信,也没有什么错失。说到新教育,那是惭愧得很,不十分明白;不过很愿意受新教育家的指导,学着去做,比方自动教育哩,启发式教育哩,都是顶有道理的,兄弟都相信,都勉力试着照办。现在,现在是更好了!”说到这里,上身凑前一点,脸上显出不大自然的笑容,语音转低而微颤,“不知道先生容不容兄弟问一声,今后允许兄弟领受先生的指导么?”

“哦……”泽如眼看钱的喉结这么一上一下,仿佛觉得自己的喉际梗着什么东西,怪不舒服;对于钱的话,又不得要领,不知道他将要归结到什么地方,突经他询问,一时答不出来。

钱先生用手心擦了额上的汗,恳求似地继续他的祝祷,他觉得比刚才轻松得多,话说出来很滑溜了。“请先生原谅,这些话是不该来麻烦先生的,但是没有法子,不得不来麻烦先生,真要请先生万分原谅。兄弟境况不好,生活程度却潮水那样越来越涨,又有一点儿亏空,真是雪天走独木桥那样地小心过活,才不至于闹出什么笑话来。然而,也就十分可怜了!”他伤心地摇着头,一只手摘下颔的短髭。

泽如不想说什么话去接应,他照旧带着不舒服的感觉望着钱的喉结。

“兄弟想,先生接手校长之后,大约还用得着兄弟领受先生的指导吧。但是没听先生亲口提及,总觉放心不下。万一,万一那个呢……那就不堪设想了!所以冒昧地特来拜访,要求先生亲口给兄弟说一声。为了这点小事麻烦先生,真要请先生万分原谅!”说罢,两手支在膝盖上,呆着多皱的脸等候答复。

泽如的脸渐渐泛红了,泛红的缘故又像是害羞,又像是含怒,总之感情被激动了。乐水的眼睛和鼻子,宛的短发和红颜,同时在他意念中一晃而过,使他用力睁眼去认那多皱的瘦脸。“这也是他们的同伴么!太滑稽了!太可笑了!罗罗嗦嗦的一套,不知道说些什么,一定只会给孩子们受罪罢了!”他一向游心于理想的境界,对于钱先生的话不免生疏,因生疏而不免诧怪。

但是那一双僵鱼眼似的眼睛正等着答复。“怎么说呢?戏班子非齐整不可,老实不客气,只有对他说请另觅高就吧。他要维持一家的生命,我要发展一校的生命,两全是办不到的。”这样想定下来,已历好一会的静默,开口说:“这个……”

“怎么?”钱先生不禁抢着问,因为命运的判决书立刻要宣读了。虽然料度新校长未必不用旧人,对于自己的请求大约能够答应,然而也说不定会来个“不”字。这就有点惴惴然了,因而再加一句:“先生总能允许兄弟吧?”

“泽如先生在家么?”这当儿,门口又送来颇响亮的声音,从这声音可以想见这人是个胖子。

“在,”泽如便站起来走到窗口。钱先生懊丧地望一望窗外,也慢慢地站了起来。

“喔,逸民先生,里面请坐吧。”泽如迎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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