搭班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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泽如磨浓了一砚台的墨汁,从抽斗内取出朱栏八行的信笺,放下了,就执笔在手,预备开头写。但是绵延的思索立刻涌上心头,使他暂时忘了开头要写这回事,执笔的手不自觉地去托着下颔。

他想:“要干就得着力地干,马马虎虎,那就不如不干。固然,有些人自夸的‘教育是特别清高特别神圣的事业’的话,未免近乎虚浮;可是凡是事业,也决没有希望它卑污希望它胡乱过去的道理。一个小学校,一个容纳两百多学生的小学校,将要隶属在一个人的管理之下,孩子们在里头生活着,发展着,这实在不是一项细小的事业。这里头可以倾注无限量的心力,从一个孩子的一啼一笑到全体孩子的长育进步;这里头也可以得到无限量的愉悦,从每时每刻的努力工作到三年两载的颇有成绩。宝贵的生命要消费得有意义,做这事业不是大有意义么?”他抿着嘴唇微笑了。心头觉得异常舒快,简单而鲜明,好像春晴的原野,只有青天,只有阳光;在其间欣欣向荣的,只有鲜花和绿草,这是比喻对于将来的希望。

这是初伏的早晨,太阳光还没射到庭中的墙上,几挂帘子高高地钩起。蝉儿正在享受早凉,不想开口。一只花猫睡着没醒,蜷在书桌脚边,仰起的半面胸腹徐徐升落,这小生命正作和悦的梦呢。庭中隔墙接过来的柳枝析析地一阵轻响,泽如就感到一阵新鲜的凉风。

他咬着拇指,继续想:“这事业虽说隶属在一个人的管理之下,却决不是一个人干得来的。不比机器,机器只须一个人管着总机关就行。这事业须得各个人都有原动力,原动力的总和越大,成效也越大。那么,眼前最要紧的事当然是邀集同志了。譬如唱戏,单只一个角色好不相干,必得生旦净丑各个角色都好,才唱得成完美的戏。哈哈,眼前切要的事乃是搭个班子。”

“怎么样的人才是同志,也得详细考虑。自然,研究过教育学的,是个必要的条件;可是尤其重要的,却在对于这事业有信心,能爱好。有信心自不肯马马虎虎,能爱好当然会终身以之,这样,结果必然无疑是成功。”

想到这里,正要写信去招来的乐水的印象就浮现在眼前。他看见乐水的明活的眼睛,庄严的鼻子,慈爱的嘴唇,以及富有诗意的一头微卷的发。他又看见乐水怎样凝着眼光沉思,怎样抿着嘴唇微笑,怎样浪漫地昂起头来,一只手按着头发。“啊,可爱的教师,儿童的天使,非把他拉来不可;他在那边本来也不得意,几个同事全是教书匠。”几个月前乐水来信里的一番话鲜明地显现在他的意识中了。乐水的一番话是叙述他带着学童出游郊野的愉快。说起活泼泼的春水,柔和而干净,叫人仿佛觉着堕入软美的梦里。说起新绿丝丝的垂柳,那绿色不是画家的颜料所能配合,不是诗人的字句所能摹拟,乃是天地间特有的新鲜艳丽的一种颜色。说起那柳色堆在四围,映入水里,几乎满望都绿,叫人把什么都忘了,只怀着同样鲜绿的生意和希望。说起一条没篷的船载着学童们,在柳丝下春水上徐徐前进,没有一个孩子不眉飞色舞,没有一个孩子不和悦善良。说起孩子们情不自禁唱起歌来,个个都唱,比平时格外协调,格外清亮。末了儿说起他自己这当儿的感动,他说人间纵使是罪恶的,但因为有这歌声,已够叫他恋恋不舍;这歌声是爱的化身,是灵的表现,是……是不可说:他感动得周身发麻,眼里不禁滴下泪珠来。泽如想着这些,有如正喝新沏的“龙井”。“啊,宝贵的泪珠,安得天下的教师都有这样宝贵的泪珠!想得一点儿不错,非把他拉来不可,假如少了他,还说什么搭班子!自然,宛也是一定要找的。她那样地慈和,那样地敏慧,单只笑一笑,已叫孩子们终身受用不尽,何况她对于儿童教育素有研究,又是立志要把生命奉献于儿童的。一定找她,她同样是个要角。”这时候泽如索性把笔放下,下颔贴着臂腕,臂腕搁在书桌,这样地吟味那意想中的短发红颜的女郎。他觉得前途有更多的光明,只待自己大踏步走去,什么都是自己的。“啊,走上前去,勇敢地走上前去!校园一定要把它搞得顶好,不单是玩赏园,简直就是个丰美的自然,让儿童们生活在里头,有如鱼生活在水里。劳作是必须训练的,可以教他们种花,剪树……”

“有人么?”似乎故意做得温雅恭敬的语声从庭前门口送过来。

“谁?”泽如站起来走到窗前,这才惊醒了那只蜷卧的花猫。它望着主人叫了一声,举起脚爪来摩面,便懒懒地踱开了。

“是我。”跨过门槛走进中庭来的是一个瘠瘦的中年人,头发已有点灰白,两块颧骨特别突出,鹰嘴似的鼻尖上挂着一滴水珠,两片眼镜片很厚而凹,宛如两个鼻烟盆;穿着白夏布长衫,距离浆洗已经好几天了,软披披的,不大像麻织品。那人望见了泽如,急速而又轻雅地走前几步,曲起两臂,似乎要作揖的样子,说:“足下就是泽如先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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