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是阿尔卡季·尼古拉伊奇?”巴扎罗夫仿佛深思着说出这句话。“啊,是了!那只小雏!不,不必惊动他:他现在已成寒鸦了。别吃惊,这还不是呓语胡话呢!你派个人去奥金佐娃那儿,安娜·谢尔盖耶夫娜,是位女地主……明白吗?(瓦西里·伊万诺维奇点点头)就说叶夫根尼·巴扎罗夫向她问候致意,告诉她他快死了。你能办到吧?”
“这就去办……只是你说要死了,这可能吗?叶夫根┠帷…你自己想想!那还有什么公道可言?”
“我倒不知这个,你还是快派人去一趟吧。”
“马上派人去,我亲自写封信。”
“不,何必呢?就说派人来问候,别的什么也不需要。现在我又得回到我那群狗中间了。真奇怪!我想凝神想想死的事儿,可总不成。我看到一个什么斑点……没别的了。”
他又艰难地转向墙壁;瓦西里·伊万诺维奇出了书房,好不容易支撑到妻子的卧室,扑通一声跪倒在圣像前。
“祈祷吧,阿林娜,祈祷吧!”他呜咽着说,“我们的儿子快死了。”
医生,就是那个连硝酸银也没有的县医,来过,他瞧了瞧病人,提议仍作临床观察,还说了几句有可能痊愈的话。
“您见到像我这样的病人还不到极乐世界去的吗?”巴扎罗夫问,倏地抓住沙发边一张笨重桌子的腿晃了晃,把桌子挪动了地方。
“力气还是有的,力气还是有的,”他说,“力气还在,可我却得撒手而去!……老人至少还活过一场,渐渐走近死亡,而我……是的,你想去否定死亡。它就来否定你了,够了!谁在那儿哭?”他隔了会儿又说。“是母亲吧?可怜的妈妈!以后她那美味的红菜汤给谁吃呢?你,瓦西里·伊万诺维奇,好像也在痛哭流涕?唉,倘若基督教帮不上忙的话,你就当个哲学家,做个斯多葛派斯多葛派:古希腊和罗马的一种哲学流派,又称淡泊学派。——译注吧!你不是自诩为哲学家吗?”
“我算什么哲学家!”瓦西里·伊万诺维奇叫着,两行热泪顺着脸颊淌下来。
巴扎罗夫的状况一小时比一小时坏;病情急剧恶化,外科感染一般都这样。他还未昏厥过去,能明白别人说的话;他还在挣扎。“我不想说胡话,”他紧握拳头,嘟囔道,“那多荒唐!”他又说:“嗯,八减十等于多少?”瓦西里·伊万诺维奇神经错乱似地在屋里徘徊,一会儿建议用这种疗法,一会儿又建议换成另一种,可他能做的只是不断给儿子盖好脚。“得用冷布敷……得用催吐剂……得往肚子上贴芥末膏……得用放血疗法,”他紧张地念叨着。经他恳求留下的那位医生,在一旁随声附和着,叫给病人喂些柠檬水,给自己不是要袋烟,便是“暖暖身子的东西”,也就是伏特加。阿林娜·弗拉西耶夫娜坐在门边的矮凳上,不时出去祈祷祈祷;前几天,一面小梳妆镜从她手中滑落打碎了,她总觉得这是个不祥之兆;就连安菲苏什卡也不知如何劝她。季莫费伊奇被派往奥金佐娃那儿去了。
这一夜对巴扎罗夫来说很难熬……高烧折磨着他。拂晓时分他的病情稍有缓解。他请阿林娜·弗拉西耶夫娜给他梳梳头,还吻了她的手,咽了两三口茶。瓦西里·伊万诺维奇这才活跃了点。
“谢天谢地!”他再三说,“危机降临……总算又过去了。”
“唉,你这么以为呀!”巴扎罗夫说,“一个词意味着什么呀!你找到这个词‘危机过去’——便得到了安慰。真奇怪,人怎么居然相信说的话。打个比方,说他是傻瓜,即使不打他,他也不好受;叫他是聪明人,即使不给他一个子儿——他也觉得快活。”
巴扎罗夫这小小的一段话很像他早日的调侃,使瓦西里·伊万诺维奇大为感动。
“好极!说得真好,妙极了!”他大声叫着,做出鼓掌的样子。
巴扎罗夫伤感地笑笑。
“那么照你看来,”他说,“危机是过去了,还是来了?”
“我瞧得出你好多了,真让我高兴。”瓦西里·伊万诺维奇答。
“嗯,那很好;高兴总不是件坏事儿。你记得吧,派人去她那儿了吗?”
“派了,怎会不派?”
病情并未好转多久,便又发作起来。瓦西里·伊万诺维奇守在儿子身旁。异常的苦痛撕扯着老人的心。他几次张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叶夫根尼!”他终于说道,“我的儿子,我亲爱的儿子,我的宝贝!”
这非同寻常的呼唤对巴扎罗夫奏效了……他微微扭过头,显然竭力想挣脱昏迷状态,吐出一句:
“什么,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