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恋-九

父与子[电子书]

是的,济娜伊达真是拿我在取乐。三周里我天天见到她——她什么没和我玩过啊!她极少上我家来,我也并不想让她来;在我们家她又变成了矜持的公爵小姐——因此这时我见着她就躲。我害怕在母亲面前暴露自己;她一点也不赏识济娜伊达,常不友好地观察着我们。我并不那么怕父亲:他好像并不理会我,和她说得也很少,可说得又那么智慧而有韵味。我不再用功,不再读书——甚至也不到四周漫步,也不再骑马了。就像一只被捆住脚的甲虫,我不断地在这所心爱的厢房周围徘徊着:仿佛永远呆在那儿就好……可这是办不到的;母亲埋怨我,济娜伊达有时也撵我回家。那时我便锁在自己的房间里,或走到花园尽头,爬上高高的石制暖房完整的废址,让腿从临街的墙上垂下来,在那儿一坐就是几个小时,我目光呆滞,一片茫然。我身边落满灰尘的荨麻上,懒懒地飞舞着白蝴蝶;离我不远处半坏的红砖上,一只胆大的麻雀忿忿地鼓噪着,不断转动着小身子,展开小尾巴;依然疑心重重的乌鸦,立在高高的桦树顶上,不时地呱呱叫着;阳光静静洒在稀疏的桦树枝条上,微风轻轻拂过;顿河修道院的钟声时时传来,悠扬又凄凉——而我坐着,望着,听着,心中涌起一种莫名的感受,它包含了一切:忧愁、喜悦,对未来的憧憬,期望及对生的恐惧。可我当时一点也不明白,一点也说不清我心中掠过的这一切,我倒不如把这一切用一个名字来称呼——济娜伊达。

而济娜伊达一直在戏弄我,就像猫玩耗子一样。她有时对我卖弄风情——让我陶醉得心潮澎湃,有时又突然把我推开——我不敢靠近她,不敢看她一眼。

我记得,她连着几天都对我冷冰冰的,我完全羞怯起来,瑟缩地走到她们的厢房,不管老公爵夫人正在大骂着谁还是在叫嚷,我都尽量呆在她身边:她“期票”的事很不顺利,已和警察分局局长解释过两回了。

有次我顺着花园那条熟悉的栅栏漫步——见着济娜伊达:她两只胳膊支着,静静地坐在草地上。我本想悄无声息地离去,可她突然抬起头,做个命令手势让我过去。我原地怔住了:没马上弄懂她的意思。她又向我重复了手势。我马上跳过栅栏,兴奋地朝她跑去;可她用目光止住我,指指离她两步远的小路。我窘窘地不知如何是好,便跪在小路旁。她的脸色苍白如雪,显得那么痛苦、悲哀,那么疲惫不堪,我的心缩紧了,不觉低声问:

“您怎么了?”

济娜伊达顺手扯了一片草,嚼了一下又扔得远远地。

“您非常爱我?”她末了问,“是不是?”

我没开口——而且我为什么要答?

“是,”她又说,像以前一样看着我,“是这样的。也是这样一双眼睛,”她补充道,思忖着,用两手捂住脸,“我厌倦了一切,”她低语,“我不如到世界的尽头,我顶不住了,招架不了……我有什么奔头!……哎呀,苦恼透了……天哪,我真痛苦!”

“究竟怎么了?”我怯怯地问。

济娜伊达只是耸耸肩,并没答腔。我依然跪着,怀着深深的苦闷瞅着她。她的每一句话都使我心如刀绞。这一刻我恨不得献出自己的生命,只要她不再难过。我瞅着她——依然不明白,她为何如此痛苦,不过能清楚地想像出,她突然遇上了难以忍受的悲哀,便走到花园,颓然倒在草地上。四周一片亮汪汪的绿色;风儿摇动着树叶,发出沙沙声,偶尔晃动着济娜伊达头顶上那长长的马林果枝条。鸽子不知在何处咕咕叫着——蜜蜂在稀疏的草地上嗡嗡低飞。天空蓝得那么醉人——我却那样忧愁……

“给我念点诗吧,”济娜伊达喃喃道,用胳膊肘支着身子,“我喜欢听您吟诗。朗诵起来像唱歌,不过没事儿,这是年轻的缘故。给我念《格鲁吉亚的山上》吧。还是先请坐下来。”

我坐下来,吟起这首诗。

“‘它要不爱也办不到’,” 济娜伊达重复了一遍,“这就是诗歌的美妙之处:它能告诉我们生活中不存在的事,甚至它不仅比现有的事更美,而且更像真理……‘它要不爱也办不到`——它想不爱,可又办不到!”她又沉默了,突然身子一抖,然后站起身。“走吧,迈达诺夫在妈妈那儿;他给我带来了自己的诗,可我把他一个人扔那儿了。他现在也很难过……有什么法子!您总会明白的……只是别生我的气!”

济娜伊达急急地握了一下我的手,向前跑去。我们返回厢房。迈达诺夫开始给我们朗诵自己刚出版的《凶手》,可我并没听他朗诵。他大声拖长腔念着自己那个四韵脚抑扬格的诗,韵律像小铃铛空洞、大声地交换响着,我一直盯着济娜伊达,总想弄清她最后几句话的含义。

或许,一个秘密的情敌

出乎意料地征服了你?——

迈达诺夫的鼻子里忽然冒出这样的诗句——我的眼神和济娜伊达的正好对上了。她垂下眼帘,脸上飞起一抹红霞。那红霞使我怕得浑身发冷。我老早就嫉妒了,可直到这一瞬间,脑海里才掠过“她喜欢谁”这个念头。“上帝啊!她究竟爱上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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