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包法利夫人[电子书]

有一天,夏尔在屋里随便走走,信步来到阁楼上,觉得拖鞋底下踩到个小纸团,展开一看,只见上面写道:“坚强些,爱玛!坚强些!我不想害您一辈子。”那是鲁道夫的信,掉在木箱之间的地上,本来在那儿,刚才被天窗的风吹到了门口。夏尔愣住了,怔怔地站在那里。就在这个地方,爱玛的脸色曾经比他现在还要苍白,万念俱灰,生出死的念头。最后,夏尔在第二页下方,发现一个小小的“鲁”字。这是什么意思?他回想起,鲁道夫那样殷勤的人,突然不见踪影,后来遇到过两三回,又是那样一副不尴不尬的样子。然而这封信的口气是那样敬重,他不由得有了一种错觉。

“他们两人也许有过精神恋爱吧,”他心里想。

再说,夏尔不是那种寻根究底的人,面对证据反而后退了;似有似无的嫉妒消泯在巨大的悲愁之中。

他想,爱玛自然受人爱慕,所有男人想必都对她动过心。于是在他心目中,爱玛因而显得更美,由此他还萌生出一种恒久而炽烈的欲望,火一般在他绝望的心里燃烧,而且因其无法成真而变得漫无边际。

就像爱玛还活着,为了讨她的欢心,他依照爱玛的喜好和想法行事;他买漆皮靴穿,戴起白领结。他往小胡子上涂涂抹抹,像爱玛一样签期票。爱玛在坟墓里,还要把他往歪路上引。

他不得不把银器一件一件卖掉,接着又变卖客厅里的家具。整个屋子徒剩四壁,只有那间卧室,爱玛的卧室,仍然保持原样。吃过晚饭,夏尔总要上楼进去;把圆桌推到壁炉前面,再把她的扶手椅挪近些;自己在对面坐下。镀金的烛台上燃着一支蜡烛。贝尔特在他身旁往画上涂颜色。

这可怜的人看到女儿穿得那么寒伧,心头阵阵作疼,她的靴子没有鞋带,罩衫的腋下破了口子,一直破到腰下,因为女佣没怎么管她。但是小姑娘那样文静,那样听话,可爱地低着小脑袋,漂亮的金色头发,垂在红扑扑的脸蛋上,夏尔的心头便涌起无尽的欣慰——一种掺和着苦涩的欢欣,就像酿得不好的葡萄酒,有股树脂味。他为女儿修理玩具,用纸板给她做牵线玩偶,要么就把肚皮绷了线的布娃娃重新缝好。然后,只要目光遇到针线盒、一根拖在外面的饰带,乃至嵌在桌子缝里的一枚别针,他就沉思默想起来,样子那么忧伤,连女儿也像他一样,忧伤起来。

如今谁也不来看这父女俩。朱斯坦逃到鲁昂去了,在那儿当了杂货店伙计;药店老板的几个孩子跟贝尔特来往得越来越少;奥梅先生鉴于他们的社会地位,不想与包法利继续保持密切关系。

奥梅没能用他的药膏治好瞎子的毛病。瞎子又回到纪尧姆树林的山坡,向过往旅客讲述药剂师如何医治无效,弄得奥梅只要进城,就躲在燕子的车帘里面,免得让他撞见。奥梅憎恨瞎子,为了维护自己的名誉,千方百计想除掉他,为此定下了一条隐秘的诡计,此计不仅显出他的老谋深算,也显出他的虚荣心是何等卑劣。连续半年期间,人们在《鲁昂灯塔报》上,常可读到这样措辞的短文:

凡是前往皮卡第富饶之乡的人,想必在纪尧姆树林的山坡上,都会注意到一个面部长着烂疮的无赖。他纠缠、骚扰过往行人,实在是强征暴敛。难道我们还处在中世纪的野蛮时代,可以任由流浪汉在我们的公正场所,张扬十字军东征带回的麻风和瘰疬吗?

要么就是:

尽管法律禁止流浪,可是我们大城市的周边地带,仍然受到结帮游民的侵扰。也有一些单独行动的,这些人恐怕不无危险。我们的市政官员作何考虑?

然后,奥梅还编造些逸闻:

昨天,在纪尧姆树林的山坡上,一匹易惊的马……

后面讲的是一起由瞎子引起的车祸。

结果瞎子给关了起来。但他又被放了出来,重操旧业;奥梅也故伎重演。这是一场较量。奥梅胜利了,因为他的敌人被判在一家收容所里终身监禁。

胜利使奥梅变得大胆。从此以后,只要本地有条狗被轧死,有座谷仓着了火,有个女人挨了打,他就立刻向公众报道,而他这样做,始终是出于对进步的热爱和对教士的憎恨。他将初级小学与无知修会法国一天主教团体的绰号。加以比较,趁机贬低后者;教会获得一百法郎补贴,他就重提圣巴托罗缪事件见第40页注。。他针砭时弊,嬉笑怒骂。这是他自己的话。奥梅从事破坏活动,变得危险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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