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深闺怨》
不觉又是两月后。
推开窗,照进来的是一室明艳,今日的阳光难得的好,江漓倚在窗边,卷起湘帘的房间,自外透入春日的明朗与骄炙。
如今正是仲春,江漓梳好了头,身上穿了件绾色黄梅纹夹细绒的衫子,随意照了下镜子,见里面的自己两颊生晕,眸光盈盈,一双杏眼眼角微微上挑,远山眉黛。虽才二八,只顾盼之间,隐隐已带了种说不出的清丽娇憨之态。
正欲晒晒太阳,嫣儿急急忙忙地跑过来,倒扫了江漓的雅兴。
“什么事情慢慢说,怎么那么着急忙慌的。”
“哎呦喂,都这个节骨眼上了,你怎么还有心思晒太阳啊。”嫣儿一副火烧眉毛的模样,着急地就差跳起来了。
“怎么了?”
“你猜我今天在街上碰到了谁?!”
“ 谁?”
“碰到了沈公子啊!”
“反正这回我们是得偷溜出去了,管世伯怎么骂呢,和他说是来不及了,他怪罪下来我帮你担着。
“可是……”江漓犹犹豫豫:“总得要和爹说一声吧,不然……”
“哪来那么多不然,再不然人都溜了,你怎么还跟小时候一样磨磨蹭蹭的!”
”呃……好……“江漓才刚说完一个好字,一件衣服就扔在了素锦手上:
“素锦,赶紧给你家小姐打扮漂亮了,快!”
三个人手忙脚乱地打扮好,偷偷从侧门溜了出去。
回春药堂。
“呐。沈公子,这是您的药,专治体弱虚寒之症,回家要好生歇息。下次发病,就不要亲自到药堂来了,叫下人们捎些回去,也未尝不可的。"
"那便有劳申大夫了,想着自小体弱多病,多与大夫讨教一二可受益匪浅。"沈幼青做了一个揖,转身欲要离去。
"沈公子这是什么话,太抬举申某了。“
"申大夫……“话音未落,嫣儿拉着江漓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口。
"哟,这不是江家的千金吗,倒是稀客。“申大夫的话里带了一丝意犹未尽。
"喏,沈公子在那买药呢,待会啊,你就装作买药的样子上去同人家搭话,千万要装作若无其事,知道吗?”
“可是……”江漓扭扭捏捏,半天挤出一个“好”字。
“去呀!”嫣儿推了江漓一把。江漓脚下不稳,幼青正欲伸手去扶,但见江漓堪堪扶住了柜台稳下身形,倒显得有些尴尬。
“可是病了?”沈幼青手里提了药,关切的问道。
“我……是……哦不……”江漓一会说是,一会又说不是。
这回,就算是沈幼青也明白了申大夫话里的意思,气氛一时有些尴尬,两人默默不语,各瞧一处。
最后还是嫣儿出来打圆场:“我听说啊,申大夫是这儿的神医,上回我的病就是在这里治好的,是吧申大夫?
"你这丫头!多少时候不见了怎么还是那么鬼!你就说你总共生过几场病吧!“
"那好歹本小姐也是生过病的呀~嘿嘿。"
医堂里的人们都被嫣儿逗笑了。
申大夫笑着摇了摇头,开了几副无关痛痒的安神方子,道:“剩下的一味药,药引不在我这里,看你们自己了。”
嫣儿扭过头去,朝着申大夫扮鬼脸:“吼吼,最后一味药到手,治病去。”
“沈公子,阿漓的生辰就快到了,我想你在京城待过,什么东西没见过啊,就请你给阿漓当当参谋选个首饰,怎么样,能帮我这个忙吗?”
“……在下下午也没有什么事……”
“那就太好了。”嫣儿边说边向江漓挤眉弄眼。
江漓回头,看了一眼沈幼青,见他缓慢地跟在嫣儿身后,与两人礼貌地保持了一段距离,三人各怀了心事,向玲珑阁行去。
玲珑阁,胤城少女最喜欢的去处,什么珠宝,钗环,首饰,应有尽有,加之价格公道,自然也是嫣儿和江漓常来的地方之一。
店内柜台林立,花几后面的墙上还悬有一副字画,画的一处花窗,花窗外海棠怒放,蜂蝶萦绕,春意盎然。
“哟,嫣儿,又带着阿漓挑首饰来啦。”柜台里,大腹便便的刘掌柜满脸堆笑,眼角的鱼尾纹都要满的溢出来了,仿佛看到两块闪闪发亮的大铜钱在他跟前晃来晃去。
“是啊,江漓的寿辰快要到了,这回呀你要给我们最便宜的价钱。”
“那自然,都是老主顾了。”刘掌柜强抑住即将从嘴角流下来的口水,“请吧请吧,新进的货都在这一排。”
"刘掌柜的,这个怎么卖?“嫣儿仔细的绕了一圈,目光停留在一只红玛瑙镯子上,色泽光润却不鲜艳,呈淡淡的水红色,一看便可知是好货。
"小姐您好眼光啊,这是最近才从西域进的上品红玛瑙玉镯,和普通玛瑙不同,水润,通透,不易碎,要不您给江小姐戴上试试?“
"行,就这个了,给我收起来。"
"好嘞!"
" 为什么是镯子?"
发簪有人会送啊,对吧,沈公子?”言语间的意味再明显不过。
“嫣儿!”
“嘿嘿,我去挑首饰了。”语罢,嫣儿装作挑首饰的样子和掌柜走远了,剩下沈幼青和江漓两人默默无言。
“沈某与姑娘也算有几面之缘,这个簪子权当见面之礼,还望姑娘……还望姑娘不要客气……”沈幼青说着,将手中的发簪递给江漓,簪子颜色淡雅,发簪上面绣的桃花极为精致,江漓将长发盘个髻,将桃花簪插于自己的发间。
”江姑娘,你的发簪……有点歪……“沈幼青说着,脸上浮起些微不自然的红意,将药放在柜台上,伸手欲要将江漓头上的簪子扶正。
两人之间的距离如此之近,静得可以听见对方的呼吸声。与初次相见不同,他的身上萦绕着一股沁人心脾的药香。
面前的男子,眉眼温润,气度儒雅,远观如水,近看若山,却与梦中所见到的他截然不同,江漓细细端详着眼前这个陌生又熟悉的少年,她细弱的指尖轻轻划过他的脸,分明是沈公子的眉,沈公子的眼,却不是沈公子的骨,沈公子的神。
两人相同的容貌在记忆中重合又分开,到底何谓梦境?何谓现实?江漓渐渐地分不清,却也不想分清。
"不,你不是他,不是他……“只在那一恍惚间,神采从江漓的瞳孔中缓缓抽离,化作一缕青烟,若隐若现地闪动着另一个人的脸。
"江姑娘?“沈幼青见她有些失神,出声唤住了她。
“啊?”
“沈公子……我……实在失礼了。”江漓迅速地反应过来,将沈公子推开。
只是这份悄无声息的悸动很快就被嫣儿打破了:
“什么,这个簪子被人定下了?!刘掌柜!你该去治眼睛了!哼!“
"对不起,下一次有了新货,一定提前通知姑娘!“刘掌柜点头哈腰,头快贴到了地上。
"无妨,在下也觉得,会有更合适的……“沈幼青向江漓道。
"只是……劳烦费心了……“
这时,门外突然冲进来一个人:“哎呀公子你怎么又一个人跑出来了,老爷正满城找你呢!”
“修竹……”沈幼青一惊,这才想起来与父亲说过的话。
“江姑娘……在下还有要事,先告辞了。”
嫣儿拉着江漓,狠狠剜了刘掌柜一眼,余怒未消地跑了出去。
是夜。睡眼迷蒙间,江漓看到在那片桃花林下,有一个白净面皮的书生正背对着她站在那里。那身影秀场苍茫,还有一个身着白衣的壮士坐在他对面。
她正欲踏出去看得更仔细些,却被漫山遍野的桃花挡住了视线,只是听到了两人对话时的声音。
"芜城的桃花甚美,酿出的桃花酒也更是一绝。“
"不及我此处桃花酒香醇。“书生幽幽道。
“青玄,不论你是什么,我刀客八两此生也不枉交你这个朋友。壮士”哐当“一声将酒觞拍在桌上,“来,喝酒!”
“哦,是么?哈哈哈哈~”青玄朗声笑了起来,“多少年了,还是这样鲁莽的性子,不过我如此不胜酒力,待会醉了还需你抬回去。”
"你说你,当年也没有选个好看一点的死法,偏偏选车裂。现在死了都没个全尸,啧啧啧。“
“这不是当年一时暴怒,冲撞圣言了吗,如今想来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大丈夫马革裹尸还,也罢!也罢!”壮士猛饮下一口桃花酒,“只可惜今年没能赶上天灯大会,又失约了一次。”
“无妨,今年倒是有人陪我看的,是个……冒失的丫头。”
然而八两像是没有注意到这句话,接着道:”喝完这杯,我就要上路了。“
一片觥筹交错之声后,八两脱下外袍,高歌着走远:”
“士厌贫贱思起家,富贵何在发已华。不如为国戍万里,大寒破肉风卷沙……”
“誓捐一死报天子,兜鍪如箕铠如水。男儿堕地射四方,安能山栖效园绮……”
青玄望着他的身影渐行渐远,桌上的桃花酒还剩下一半。
"此后,再没有人陪我赏桃花了。“
"如不嫌弃,此后,就由我来与你共赏这桃花罢。"
青玄错愕地望向身后,却见到江漓站在桃花林中,天色阴霾,半缕阳光从云层里出来,在她的背后斜斜交织,就象不染纤尘的,还没有来得及被空气侵蚀就已经死去的蜉蝣一样,带着透明而脆弱的薄翅。
什么是缘?什么是劫?他一向是劫缘皆清,他该是爱她的,尽管起初只是见她孤单想要逗逗她,此刻却陷在这蛛网里再也无法脱身,他不断的叮嘱自己,你是只八尾猫妖,还愿成仙是你的宿命,你该和人划清界限,他们与你是不同道的……
而她,或许只是一个寻常的女子,该有沈幼青那样的儒雅君子来细心呵护,他知道自己该全身而退了。
他扭头,瞥了一眼江漓桃花丛中的侧脸,分明孩童一般,一副全然不设防的模样,隐隐让他心疼。
他故作轻松地轻叹一声,用折扇掩住半张脸。
"桃花,真美啊。"
他走过去,偷偷轻吻她鬓角的桃花,无数的桃花自桃花树上散落,两人久久伫立在桃花雨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