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脑海中浮现出来的时候,我想到了凉嗖嗖的地下车库。小蓝可能一边傻乎乎地吃着促销巧克力面包,一边优哉游哉地冲泡着速溶咖啡,经验来谈,他大概也没有真的觉得我会去接他,待在公司里是他更好的归宿。
氛围陷入了一种微妙的境地,我竟然开始纠结是否要去“救”他,不过他这样大大咧咧的家伙,即使我不去,这种事情他也不会放在心上,若是他在挂电话前再次开口,我会不会立即动身呢?我如果再次拒绝,他可能只最多再骂我两句吧。我望着窗外愈下愈大的雨开始沉思,像是穿着雨鞋踩在泥浆里一样。
门铃突然响了起来,不知该不该说在意料之外,我躺在沙发上的脊柱有些僵硬,直到响过两声铃声,我才站起身去门口查看情况,在猫眼确认过门外真的站着一个女孩后,有些惊慌失措了。我先是又静静等待了一会,看她始终没有按下第四遍门铃,咬咬牙打开了门。
“你好!是晓晓祺先生吗?我没有找错吧,”还没等我回过神来,她像只兔子般蹦到了我面前,手里还拎着一个装得满满的塑料袋,时不时向我身后的屋内张望,“家收拾得倒是挺整洁,就是脸上胡子没刮干净,要是对‘先生’这个称呼不满意,我也可以叫你‘祺祺’哦!”她自顾自地一口气说了一大堆,我完全没有插嘴的机会,略微打量了她一番,发现她半边衣服和头发湿透了,一把绿色的小伞靠在她身边的墙上。
“我们之前认识吗?”
“唉……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不记得我的长相也很正常。”她停顿了一下,叹了口气,很快脸上又恢复了明朗的表情。
“毫无印象。”
“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吗?再看看嘛。”她把眼睛瞪得很大,这让我想到了金鱼。
“不记得了。”
“那你还记得这个吗?”
她笨拙地在塑料袋里摸索着什么,拿出来一本淡黄色的硬壳书,有些脏脏的、旧旧的,封面上写着大大的四个字“三国演义”,“这下总该想起来了吧。”她像是一只得意的狐狸,抬头看着我。
“这是什么?”
“《三国演义》!你送给我的。”
“你是……你是点点?”
这本书我有些印象,是我父亲在很早的时候买给我的,准确地说他买了一整套四大名著,我唯独看这本“三国演义”不顺眼,出于某种理由我把它送给了点点。
“如假包换哦!”
“不对!点点应该和我差不多大才对。”我努力地沉住气,告诉自己不能乱了阵脚。
“凭这个还不能让你相信我是点点吗?”
面前这位身穿淡蓝色牛仔背带裤的女生,单手叉腰,摆出一副“不可置疑”的架势。
“这……”我确实无法反驳,就因为眼前这本书,我曾经送给过点点一本和这一模一样的,就算这是她伪造的“赝品”,也完全说不通她为何知道“送书”这件事,我曾经送给过点点一本《三国演义》,这种事情仅有本人才会知道。可是长相?我却一点都记不起来。点点的脸,已经变成了一团黑色错杂的线条,好比打结的耳机线一般。仅凭这几点,我还是无法确认眼前的人就是点点,除非我的记忆出现了紊乱,就像被铁锤砸坏的椰子一样。
“我还是没办法接受这个。”
“什么?”她圆溜溜眼睛看着我,又像一只猫头鹰。
“十七八岁的点点。”
“胡说什么呢,我已经二十八岁了呀。”她模仿着大人的口吻,但并不是很像,声音还有一些颤抖,不知道说因为冷还是紧张。
“这……真是难以置信,”我从嘴里艰难地挤出了这几个字,“可以把书给我看看吗。”
“喏。”
她把书递给了我,沉甸甸的重量归还到了我的手上,竟像回到了曾经的某一天,我也是这样把书交给点点的,若是这么说,我的幼年时的指纹应该也存在于书皮上吧。
“外面会不会有些冷,要进来躲躲吗?”
“楼道里还挺凉快的。”
她虽然嘴上这么说,但还是毫不犹豫地走了进来。我把书放在一旁的置物架上,接过了她手上的塑料袋,稍微有一些分量,往里看尽是些橘子模样的水果。
“你在这等着,我去给你拿条毛巾。”
长年累月家里都不曾会有访客,搜寻毛巾的双手也十分生疏,翻箱倒柜般弄得有些狼狈,好在还是找到了几条像模像样的。
“新的,就是看上去颜色有点灰。”
“谢谢。”
她接过毛巾擦起了头发,好奇的双眼四处张望着,却依然呆站在原地,我才发现她的鞋袜也全湿了。
“不知道今天会下暴雨吗?”
“没想到会下这么大……”
于是我又多给了她几条毛巾、一双灰色的塑料拖鞋,反正都是超市促销时买的。
“袋子里的橙子是我朋友送我的,你要吗?”
“可以的话,我拿一个吧。”
在等待她打理自己的时候,我挑了一只大小适中的橙子放在了茶几上,这些水果看起来比较难剥,因此我没有急着吃它们。即使我心中有一万个疑惑,却不知道从哪里问起。
“你家住在哪,等雨小一点,我开车送你回去吧。”
这这种要是被小蓝听见,我们可能就要“恩断义绝”了。
“其实,我这几天都借住在朋友家。”
“借住?不是离家出走吧。”
“不是离家出走,”她摇了摇头,“因为我舅妈有时候不在家,我只好去朋友家里住。”
“你平时住在你舅妈家?”
“因为我父母这几天不在家,”她把袜子塞进了运动鞋里,整齐排放在墙边,然后穿上了塑料拖鞋,“最近我只能寄宿在舅妈家,若是她不在我就去朋友家住。”
“也就是说,你的家不在这边咯。”
“聪明呀,”她对我眨了眨眼睛,“你可以理解为是度假、旅游之类的。”
到现在我才弄清楚,她的家并不在这边,点点曾经确实因为某种原因搬离了这里。
偏大码的拖鞋套在脚上,让她看起来像一只被淋湿的企鹅,摇摇摆摆地走了过来,我示意她坐在旁边的木凳子上,因为我实在不想沙发被弄湿。
“点点?可以这样叫你吗?”
“我就是点点,毋庸置疑。”
我不想再和她争辩下去,点点的声音、面容已经无从考证,至于年龄,我更愿意相信是我脑袋出了问题。
我瞥了一眼时钟,发现快到饭点了。
“吃点什么吗,点点?”我走向厨房,“比如蛋炒饭?”
“什么都可以,”她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说起来今天还没吃过东西呢。”
突然到来的客人让我头脑有些亢奋,也许是红茶起了作用。我打开冰箱的保鲜层,有很多昨天的剩饭,还有青菜、鸡蛋和火腿肠,平时懒得做菜的时候我就会这样应付一下,做一份简单的蛋炒饭。热锅,倒入油后,我一股脑把食材全加了进去,响起了“嗞嗞”的声音,等待炒热后,再把冷饭放了进去。在此期间,点点坐在椅子上等待着,像一株安静的水仙,少了股青春期孩子的躁动,本以为她会像颗活泼的弹球一样,在客厅里不安分地窜来窜去。
厨房的玻璃窗关得严严实实,但百叶窗没合上,我能看见外面灰蒙蒙的雾和模糊凌厉的雨,以及它们包裹住的树群。看不见撑伞走的人和四轮驱动的金属器物,我开始怀疑现实的真实性,手上的锅铲、炒饭的香味却又时刻在提醒我,我还存在于现实中。
“祺祺,四大名著缺的那个位置被填上了。”
我看不见点点的表情,她说的话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一样。
“很不幸,那套书很早就被我弄丢了,是在搬家的时候。”
客厅里传来拖鞋拍打地砖的声音,点点走到了厨房门口。
“这么说来,它便无家可归了?”她用手指着《三国演义》问到。
“书房还有它的一席之地。”
我回答着,手里的锅铲没有停,发出金属碰撞的声音。
“同学录。”
“同学录?”
“嗯……书的事情,是同学录告诉我的。”点点站在门框旁说着,“里面还写了很多关于你的信息,靠着这个,没想到真的能找到你。”
“十七年前的东西,没想到你还留着。”
十七年的时间太过久远,我几乎拿不出一件七年前的东西,更别说十七年前的,说到这个数字时,我脑海中勾勒出了古代三叶虫化石的轮廓。
蛋炒饭做好了,我把它分成两份盛到盘子里,像是两座小山丘一样,端到了客厅的桌子上。
“咸淡如何?”
“挺好。”
看着她埋头苦吃,我去厨房给她倒了杯水,她却指着我杯子说:“我想喝这个。”我便又给她沏了一杯红茶。
“我们曾经是朋友,对吗。”
“为什么突然这么说。”
“你看,又是写同学录,又是送图书,这不就是朋友之间做的事情吗?”
“可是我已经记不清以前的事情了。”
“慢慢想,不要那么悲观嘛,总能想起来的。”她像是在开导我一样说着。
“你真的是点点吗?”
屋子里多了一个人,岑寂的气氛也单薄了许多,除了筷子和盘子碰撞的声音,还有点点和我一人一句的聊天声。当她提到“朋友”的时候,我的脑海中闪烁了很多熟悉的身影,却没有点点,无论我怎样回忆,也只能想起一些零碎,像是在小舟上漫无目的地漂行。
“那个是什么?油画吗?”
她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而是把手指向了我身后的一幅大型油画。画面主体是天空和海洋,呈现了大面积的蓝白色,海面上有大大小小的船只,就像芝麻和花生一样排列着,岸边的矮木屋红顶白墙,像成群的鲜艳的蘑菇。
“油画,是我一位朋友送给我的。”
“画得好漂亮。”她用一种诚恳的语气说着。
“你也这么觉得对吧,我也相当喜欢这幅画。有时我会盯着看一会,总觉得心情也会变得很好。”
“哎,是有这么种感觉!”
“那边的白点是海鸥吗?”点点指着某处说着。
我转过头去,看向我身后的那幅画,就在画面的右上角,点点所指的地方,有一处白色圆滚滚的图案,像极了海鸥这一种鸟类。纵使这幅画在那挂了这么多年,我却从来没有注意到这只海鸥。
“应该是吧。”我回答到,心中莫名有一种羞愧的感觉。
“相比海鸥,我还是更喜欢鸽子。”
“为什么?”
“不知道呀,只是觉得他们很可爱,我舅妈就养了一只,肥嘟嘟的。”
“你亲眼见过海鸥吗?”
“没有哦,只在纪录片里看到过。”
我们沉默了一会,盘子里的饭快被吃完了。
“吃橙子吗?我来切。”
她犹豫了一会,还是点了点头,我便走向茶几,拿了三个她袋子里的橙子,把它们切成了大小相近的月牙状,摆在透明的玻璃盘中,像一只只橘色的小船。
我把盘子递过去,她却木偶般无动于衷,双手紧紧握着拳头,不自然地放在桌面上,嘴唇微微地张开,好像要说些什么。
“今天……今天早上,我和我朋友吵架了,”她低下头,声音也变得颤抖起来,“对不起,看到这些橙子就突然想哭。”
“这是为什么?”
她的样子把我吓到了,我有些没反应过来。
半晌她都没有说话,只是一个劲地看着窗外发呆,两只手来回摩挲着,像是两颗转动的齿轮。
“她把我骂了一顿,”她把头转了过来,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就是因为那本同学录。”
就算她这么说,我也很难想出合适的安慰人的词语。外面传来一阵水浪被排开的声音,我窘迫地向窗外看去,只见一辆黑色的轿车拐了个大弯,像是一只船桨,缓慢地向北驶去。
给点点的同学录上写了什么,我也忘得一干二净了,甚至有没有这回事我也无法回忆起来。在我的印象中,我几乎不写同学录,我不会主动请别人写,偶尔会写在别人的小册子上。写同学录这种事,在小学那会也许比较流行,然而在上了初中之后,随着通讯越来越发达,同学录也变得无人问津,就算有也只是少数的人为了复古而已,大家更愿意把朋友的名字写在名为“手机”的“电子同学录”里。
“里面写了你的名字,还有你的住址,电话。”
“住址那栏恐怕已经失效了,”我把水果刀放在水龙头下冲刷,水流带走了残留在上面的橘子汁,“还有电话,那栏写了什么?”
“嗯,我想一想,是一六三五什么的来着……”
“可能是我瞎写的。”
“还有还有,旁边还有一串八八零开头的!”
“这个是座机电话吧。”
我把水果刀插到塑料刀架中,看着它完美地嵌入凹槽里,端端正正。
“算是说对了一半……剩下的呢?”
“想不起来,毕竟那个号码已经废弃了嘛,费尽心思去记住也没有意义。”
她用牙齿咬住有橙子果肉的那一面,用力地啃下了一大半,但还有一部分黏连在果皮上面。
“我试过了那个号码。”
“但若是打通了,你有想过说什么吗?”
“我只需要说自己是点点,你还记得,不是吗?”
“话是这么说……”
果皮上剩余的肉也被她啃掉了,虽然吃法比较野蛮,但不至于弄得一塌糊涂。
“我的朋友说我不可理喻,说是光凭一张废纸就找去陌生人家里。”
“是有那么点冲动。”
“在朋友之间,这样不是很正常吗?”
她又拿起一块橙子在我面前晃了晃。
“你是指哪个?”
“像这样大摇大摆地吃橙子。”
对于她的话,我不知该怎么回答。对我来说,点点已经是一个过去的符号了,就像是废弃的球场,随着老屋的倒塌,被铲子、挖掘机一起掩埋在了废墟下,在十一岁的那个冬天和她分别,从此以后便再无音讯。外面的雨无休无止地下着,闷热的屋内,餐桌前坐着一个陌生又熟悉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