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头
睁开眼,立即嗅到一股浅浅淡淡的甜香。不用望向宫闱外我也知道,腊梅又开了。
这是我进宫以来见着的第八年腊梅花开。
隔着帘子隐隐看到炉内残香未尽,也就乐得闭上眼,宁可多沉醉在幻想中一会儿。起来了,难免又要被杂事纠缠,何况今天是正月初一,种种礼节更是麻烦,朝贺是免不了的,但现在我还不想为这些事烦心。
朦朦胧胧中,似乎自己正在雪地上走着,雪十分松软,适脚得很。循着一股幽香,我渐渐走向一大树梅花。到咫尺之遥我停下来,想起从前母亲告诉过我们,腊梅近闻就不香了,那是多久前的事呢……我仰头望着怒放的花朵,忽地身后有一个稚嫩清脆的声音叫我:“姑姑,我们来打雪仗!”同时就有一团东西打到我腰上,轻轻软软的,和脚下白色的铺垫一样。
我转过身,看到一个八九岁的孩子在对我笑,两手抓满了雪;对了,是天化,我的第二个侄子,其实他更像我的弟弟,进宫前经常在一起玩耍;我离家时,他差不多就是这么大呢。我终于意识到自己是在做梦了,不过没关系,我经常做这样的梦,有时是和哥哥比试,有时是和嫂子学那永远学不会的女红,理智告诉我是在做梦,但就是迷迷糊糊地不想醒,就这样把梦做下去不是很好吗?
“好啊!”一刹间我仿佛变回了十八岁时的自己,敏捷地躲过一个雪球,又一个。我随手抓起地上的雪反击。对了,当时就是这样经常和天化打雪仗,其实是顺便训练他发暗器的手法。我们黄家向来有学武的传统,除了嫂子是嫁进门来的,不会一点功夫。天化的准头已经不错了,在他三个兄弟中是进步最快的,就是闪躲不行,他似乎天生不喜欢闪躲,只想着前进,进攻,这种脾气将来难免要吃亏的呢……
正想着,他脖颈里果然就中了一下,我急忙跑过去。三九的天,雪水往下灌的味道绝对不好受,只见他牙齿打着冷战,脸都发紫了,却没事一样对我说:“我们再来,姑姑,这次一定要躲开!”这么小的孩子,眼眸里竟也闪现出坚毅来。
我正想夸奖他几句,忽然四周的风物就换了,我正坐在自家的前厅,嫂子坐在一边,低头不语;哥哥却立在窗前背对着我看雪景,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我忽然明白:那正是我进宫的前一天啊。
“姑姑。”这时有什么牵动了我的裙角,低头一看,正撞上天化期望的眼神:“姑姑,我以后能去看你吗?”
“天化!”一直没有说话的嫂子忽然抬起头紧张地看看他。窗前,哥哥似乎叹了一口气。但天化还是牢牢盯着我的眼睛,一边紧牵着我的衣襟。
“……”我不禁迟疑了。直截了当地对他说“不能”吗?的确,按宫里的律令只有女眷可在正月初一进宫探亲。但如果对天化实说不能,我又怎么忍心让这么小的孩子伤心?
“大概可以吧,天化。”我含糊地说,替他整了整衣襟,“姑姑走后,你也要认真地练习,知道吗?天化要听话哦。”说完最后这句一向显得有些像绕口令的鼓励,我发现自己甚至能够勉强向他笑一笑了。
“当然,我一直很认真练习的。”天化却很严肃地回答我,之后顿了一顿,似乎还想说什么,却忽然转过身去,才听他低声说道:“姑姑,你一定要回来啊,我暗器的手法还没有完全掌握呢……”语声中已带着哽咽,说完后就跑了出去。望着他的背影我心中一动,随即恍然了:天化从不肯在别人面前流泪的。
但我的泪,已不自禁地流了下来……
“小姐!小姐!你怎么了?”
我猛然惊醒,发觉自己真的泪流满面,鬓发也是湿漉漉的。朦胧中,侍女青儿紧张的表情渐渐清晰起来。
“没什么,只是做了个梦。”
我深深吸了口气,起身梳洗。身后传来青儿忧虑的声音:“小姐……你又梦到家里了吗?”
“我说过我没事了,不用为我担心。叫外面车马准备,我得快点去朝贺了。”做这种梦实在是太平常了,不值一提,这毕竟是我自己的决定:为了哥哥,为了黄家一门,我别无选择。然而个性使然,我也不喜欢在人前流泪,所以才会总在睡梦里释放自己的情感吧。
青儿一面应着一面把早点端上来,道:“小姐,你可得快点回来,今天夫人又可以来看你了。”语气中十分欢喜。青儿是我带进宫来的侍女,从前在家时对嫂子也很敬爱。
“是啊,一年只见一次面,弄得像鹊桥会似的。”我自言自语,也不去管青儿掩口笑我这个比方怎么不贴切。进宫八年了,我还是口无遮拦,这个娘肚子里带出来的脾气恐怕是再也改不好了,“别忘记把我要给嫂子的东西准备好。”“是。”
朝贺之后,我匆匆赶回所住的西宫。嫂子还没来。我等在前庭,闲来无事,就先看了一回梅花。这一株虽然也很茂盛,毕竟比不上家里的,大概是长在宫里太受拘束之故。正这么想着,已听到外面报“武成王夫人贾氏觐见”了。
嫂子贾氏缓缓走过院子,一年不见,她似乎又憔悴了些,虽然盛装也遮不住她苍白的脸色。不奇怪,哥哥光是公事已忙不过来,家里这么多事就都压在她一人身上。
“妹妹。”她浅浅一笑,打量着我,“妹妹消瘦了些,要保重身体啊。”
“我挺好的,倒是嫂子不要太辛苦了。”我笑着一把拉她进了屋坐下,“外面风大,快进来暖和暖和。家里人都好吗?哥哥好吗?”
“看你急的。”嫂子笑得开心了些,“我们都很好……”她微笑着把家中的琐事一桩桩告诉我,我听得津津有味,甚至有些贪婪,因为这就是我下一年中反复品味的回忆啊。
临了,钟楼打了三下,时间快到了。我忽然想起要给嫂子的东西,连忙叫青儿拿过来:“嫂子,听说天化要去昆仑山修炼,我就做了这一身衣服,请你转交给他吧。”
“啊,劳你费心了。”她接过包袱,笑着说:“自从你离家之后,天化一直念叨你呢。”
“是啊,他应该很大了……”我试着想象天化现在的样子,却实在想象不出来。
“他一直说你会回来的,”嫂子叹了口气,“这么大了,还是这样想,我们也不知怎么劝他……”
其实更无话可说的是我,我能说什么呢?
“但他说,他现在知道你进宫来的意义了,”嫂子抬头看着我,“他要我代他谢谢你……”
“……那就好了,”我也笑了,“也替我谢谢他。”
几年后的正月初一,我知道不会再有“鹊桥会”了。嫂子血肉模糊的身体躺在摘星楼下冰冷的地面上,我充血的眼睛已经看不清楚她。嫂子,都怪我不好,都是因为我在宫里,才牵绊了哥哥和你。但现在——
“哥哥,这样你就自由了……走自己想要走的路吧……”
我感受着风掠过脸颊的速度,感到从所未有的轻松。
我很惊讶自己竟然可以再次睁开眼睛,并且可以再次见到嫂子。
后来,我又见到了哥哥,才隐隐明白了什么。
一个人,安静地在自己的屋子里生活,有时也会想想天化,想他穿上我送的那套衣服会是什么样子,但是,我由衷地祈祷不要让我见到天化,因为见到他就意味着……黄家,真的要承担这样悲惨的命运吗?
终于有一天我知道了答案。
那一天,毫无预兆的,我如往常一样打开房门。这时,我发现门外站着一个少年,正向我笑着:“姑姑!”
天化,真的是天化!从眉目间我看出了他八岁时的模样。一瞬间我不知道应该高兴还是悲伤;不过,我终于又见到他了。他正穿着我送他的那身衣服:黑色短马甲,深蓝色裤子,黑色靴子。
他仿佛看出了我目光所落之处:“姑姑,我很喜欢这身衣服,穿着它战斗很方便,你看。”
他自豪地拔出腰上的两根短棍,只一晃,它们就忽然生出两股荧光。天化舞了一路剑给我看,剑法纯熟了许多,甚至——已经超过了我的哥哥。舞完了,他停下来看着我,眼睛闪闪发亮,好像小时候那样等着我的评价。我仔细打量他,的确,看得出来他一直穿着这身衣服:裤脚管裂了好几道口子,马甲也有几处磨损了;我又看看他的脸,也是东一道西一条满是划伤,不过重要的是——
“我们真的又见面了,天化!”我替他擦去额头上的汗珠,手有些颤抖;他比我高出许多了。
“是啊,姑姑。”他笑得更加灿烂,“我们说好要再见面的!”
我的眼眶湿润起来。天化,你真的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