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慢!”少女叫住了他,红着脸说,“公子刚才为我涉水,虽是三月天气,只怕溪水还凉,请公子随我回家,吃一碗‘烧仙草’驱驱寒气吧!”
杜衡笑道:“姑娘的好意我心领了,我堂堂七尺男儿,哪里会那么不济事,下点水就着凉了?”
“寒气从足心而入,岂不要用五脏去暖它?这样一来,全身的气血都要受到损伤。公子即将考试,这当儿最是马虎不得的!现在已是黄昏,留宿一晚再赶路不迟,莫不是公子嫌我自制的烧仙草太过粗劣么?”
少女都这样说了,他便不再推脱。两人一路同行,说说笑笑,他告诉了她自己的名字,她指出“杜衡”也是一种香草名,而她的名字,就叫做“仙草”。
一连几天,杜衡都沉浸在对仙草姑娘和烧仙草的回忆里。记得他问过她:“你的烧仙草做得这么好吃,是不是有什么祖传秘方?”
她回答他:“秘方就是没有秘方,只要用心去做。”
“用心去做?”他茫然不解。
她解释道:“就是在做的时候,要想到吃的人脸上愉悦表情。”
……
美丽的仙草,善良的仙草,十年了,你都好吗?
一个月后,杜衡派出留夷、辛夷兄弟俩几经周折,终于打听到了那只玉镯的来历,它最初由一个叫欢姨的女人手里传出,六年后才转卖到“恒昌”古董店的。杜衡瞒着石兰公主,安排亲信仆人在城外他的一座别院里,带欢姨前来询问。
“老爷,您先请坐,喝口茶吧,上好的碧螺春!我哥马上就带欢姨来。”辛夷对提前来到厅堂的杜衡说。
杜衡哪有功夫品茶?他急于知道玉镯的来历,已是坐立不安了。
一柱香时分,留夷急冲冲地跑来:“老爷,欢姨带到。”接着,门外抖抖缩缩地走来一个五六十的老妇人,她局促不安地盯着自己的脚尖,不敢抬头。
“大胆刁妇,见了我家老爷,还不下跪!”辛夷大喝一声。欢姨吓了一大跳,连忙跪下。
杜衡想不到“欢姨”竟是这样一个风烛残年的老妇人,微微一愣:“不要吓坏了老人家,搬张凳子让她坐吧。”
待她坐定,他举起玉镯向她示意:“老人家,你可认识这个?”
欢姨一见那只玉镯,脸上立即闪过一丝惊惧的神色,随即故做平静地说:“老妇不识。”
“死老太婆,你看清楚些,这个玉镯明明是你六年前卖给古董贩子华九的,难道要华九跟你对质你才肯说实话么!”留夷骂道。
欢姨说:“老妇该死,这个玉镯是老妇新婚时,婆婆给老妇的首饰……”
“胡说八道!”杜衡大怒,抓起桌上的景德镇薄胎茶具,狠狠砸在地上,顿时“砰——”地一声脆响,瓷片和茶水四溅,好些迸到欢姨身上,又烫又疼,她却不敢吭声。在场的人都被震住了,留夷、辛夷兄弟俩跟随杜衡近十年,还是头一次见他这样生气。
“死老太婆,胆敢糊弄我家老爷,活不耐烦了是不是?”留夷、辛夷异口同声地说。他俩都是练武好手,对望一眼,手一翻各亮出一把明晃晃的匕首。辛夷将匕首抵在她喉头:“死老太婆,再不说实话,一刀宰了你!”留夷冷笑道:“弟弟,一刀结果了岂不是太便宜她了?不如她撒一次谎就剁掉她一根手指头!”说着将匕首在她手边晃来晃去。
欢姨吓破了胆:“老爷饶命啊!老妇再也不敢了!”
杜衡挥手撤下留夷和辛夷,凛然望着她:“你只要如实说出这个玉镯的来历,我绝不为难你!”
欢姨扑到他面前,哭道:“我只是贪财,那个女人不是我杀的啊!”
什么?!仙草死了?!怎么可能?!杜衡“倏”地站了起来:“你说清楚些,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那个女人是谁?她怎么死的?你又是怎么认识她的?”
欢姨说:“那是九年前的事了,我本是皖南青阳县一个村庄的稳婆。一天晚上,一个少年说他邻居一个女子即将临盆,疼得直叫唤,请我去帮她接生。我跟着他走了老远的山路,他只把我带到那家门口就走了,我拉着他问那女子是谁……
杜衡听到这里,握紧了双拳,屏住了呼吸。
“……少年说是一个卖仙草饮品为生的女子。
杜衡的心“砰”地猛跳一下。
“……因为她未婚先孕有违礼法,又坚决不肯说出那个男人的名字,村里人都很瞧不起她,生意便清淡许多。如今她即将临盆非常可怜,少年的爷爷才叫他去请我来……”
杜衡用颤抖的声音问道:“那是发生在元月的事,对吗?”
“老爷您料事如神啊,的确是在元月,我还清楚地记得那天是雨水,却久旱不雨,村民们都上了供向龙王祈雨呢!”
“啊!”杜衡跌坐在太师椅上,痛苦地支着头:仙草有了孩子,就在我喝下烧仙草,在她家留宿的那一夜,我握住了她的手,将她轻轻拥入怀中,淡淡的月光从窗中照进来……仙草居然有了我们的孩子!十年来我却一无所知,令她独自受苦!他不禁潸然泪下。留夷和辛夷隐约猜到了几分,却不敢问。“后来呢?”杜衡声音呜咽。
“后来我走进那间小院,只见到处悬挂着成把干枯的仙草,一个脸色蜡黄的女人躺在床上捧着肚子不住呻吟。她除了一个大肚子,身上那个瘦啊,我当时年近半百,若不是亲眼所见,真不理解什么叫做‘瘦骨如柴’……
杜衡听到欢姨叙述仙草孤苦落魄的惨状,心如刀绞,不忍心听下去,又忍不住想听。
“……我想到前几天才过的年,不知这个女人是怎么过的,她的男人也真狠心!她怕是都没银两付接生费了吧?但我很快发现,她左腕上的那只玉镯却是难得一见的奇珍异宝。
辛夷狠狠地骂道:“你这死老太婆!那位产妇命都快没了,你还贪图她的财物!”
留夷接着质问:“然后你就置两条人命于不顾,偷走了她的玉镯,掖了三年,才卖给古董贩子华九的,是不是?!”
杜衡泪流满面,已说不出话来。
“不是的,不关我的事啊!那女人太虚弱了,还没生下孩子就咽气了。我……我心一横,硬拽下她手腕上的玉镯仓皇逃走,不知她后事如何了……老爷啊,这全是实情了,您答应过我说了就不为难我的!”欢姨俯在地上不敢起来。
“你这个黑心的死老太婆,居然连死者的遗物都偷!”辛夷气愤不已,“老爷,咱们报官吧,让她进大牢去!”
杜衡伤痛不已,泪眼模糊中看到欢姨脑后一由花白的头发挽成的小小发髻,这样老迈的妇人,坐牢岂不等于要了她的命?他终于沉下嗓子,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滚!”
“谢老爷!”欢姨屁滚尿流地爬了出去。
“老爷,就这么放她走了……”辛夷还要说什么,杜衡疲倦地挥挥手:“你们也回去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杜衡独自坐在空荡荡的厅堂里,思绪飘得很远很远……
在毕生难忘的销魂之后,他们沐浴着柔美的月光,坐在床上甜蜜地偎依着,望着窗外是一湖春水,湖面在月下泛出粼粼的波光,他们心中满是幸福与平静。仙草忽然问道:“杜大哥,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你做烧仙草,若是我能常常吃到它,便是让我当玉皇大帝,天天饮琼浆玉露也不干!”
“真的吗?那很容易,你想吃多少,我就做多少!冬天吃热乎乎的烧仙草,夏天吃冰凉凉的仙草蜜……”她忽然喉头哽咽,说不下去了。
“仙草,你怎么了?”杜衡侧头看到她颊上晶莹的泪珠,又是惊诧又是疼惜,“好端端的哭什么?”
“你看,天就要亮了,你要走了。”她指着湖的尽头,那里已经有了黎明第一丝曙光,“你要快点回来,我等你!”
“一言为定!我考完发榜了就回来娶你!”他下床从包袱里摸出一个小而扁的椭圆形玉镯,“来,你戴上它。”
借着微光,她还是看出它的莹润剔透:“不行,不行,这太贵重了!”
“这是我的传家之宝,只有我的妻子和孩子才能拥有它。”
玉镯的口径很窄,她好不容易才把它套在自己纤细的左腕上,又试了几次,还是难以脱下,红着脸说:“它戴上就脱不下了,我从小就想要一个终生相随、与身体合为一体的玉镯,今天终于得到了,是我的郎君送给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