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试图忘记永无尽头的漂泊与沦落,忘记在凡尘中那转瞬即逝的年华和种种冷漠戏谑的目光,于是,一张脸慢慢的拼凑起来,成为一个断断续续的故事。
很多年前,洞庭湖上舞低杨柳,歌尽桃花,我在陈君龙的府上弹唱。其他宾客皆无意听曲,各自谈论,让我弹也不是,停也不是,十分尴尬。《沉湘曲》毕,几欲离去。突然有一个人自顾自地拍其掌来,我抬头相视,却是一个面色清俊的少年,眉目间颇有愁苦悲愤之意。我起身行礼,以示感激。少年微微一笑,拿出笔墨,在宣纸上泼墨恣意。
写罢,一份递予陈君龙,一份递予我。只见纸上写道:
哀筝一弄湘江曲,声声写尽湘波绿。纤指十三弦,细将幽恨传。
当筵秋水慢,玉柱斜飞雁。弹到断肠时,春山眉黛低。
我拿着词稿,俱是哀丽相怜之句,我突然忘记了我们之间的门阀距离,弹到断肠时,春山眉黛低,不禁泪满眼眶。陈君龙在一旁叹道:“好是固然的,只是过于伤巧。”我不通词,只是感受到少年同我一样脆弱而敏感的心灵,于是,忘了谦卑,忘了矜持,我偷偷凝视少年漆黑的眼眸,其中竟浸润着说不尽的哀怨。
我厌恶陈府的颓靡之象,却无法脱身。同陈君龙一样,沈廉叔也是我们的买主之一,经常有各个地段的达官贵人到府上听曲,谈论的均是宦海之事,只有一次,我听他们在谈论一个叫晏小山的人费资千百万,家人寒饥,而面有孺子之色;人百负之而不恨,已信人,终不疑其欺已。我颇为好奇,暗暗盼望这位痴人到府上做客。
又是一年春柳绿,晏小山终于来了。我翻起帘幕,心中一惊,妆奁落地。
竟是那个少年。
他更加清瘦了,眉宇间似乎又添了几分新愁。但不再沉默寡言,而是与众人诗酒唱和,文采斐然,忧郁的目光中隐隐透着不容于世的桀骜。
席间,黄庭坚大人告诉他苏学士{苏轼}颇为中意他的长短句,请他到府上相会。晏小山只顾喝酒,不置一词。末了,才道:“今日政事堂中半吾家旧客,未暇见也。”黄大人有些惊奇,却又似乎是预料之中,不再相劝。
晏小山指名让我弹奏,我心中一动,不想事隔一年,他竟还记得我。于是轻抚琵琶,弹奏《胡笳十八拍》,本是哀怨之曲,又因天冷气清,愈显其哀。
曲毕人散,他醉倒在席前。我欲离席,他叫住我,含糊不清地问我为何流落此地。我没有回答到自己是如何家道中落,又是如何被卖到此处习乐。只是避重就轻地答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多年的强颜欢笑已让我养成了敏感多疑的性格,他却丝毫没有发觉,仍在为我的身世唏嘘不已。去时,他留下了给我写的一首词,其间有一句:“小蘋微笑尽妖娆。”我不禁脸红心跳,小蘋是我的名字,我攥着词稿直到手心的汗浸润了整张宣纸,抬头,却不见斯人,我怅然若失。
后来漫长的几年里,我都不曾见过他。我常常偷偷溜进书房,翻阅他留在此处的诗词,时而,我会想象他如何面对世俗,在夜里辗转不眠地孤独;他醉饮浓酒,愁肠百结地伏倒在窗案;幽幽高楼笼锁着他的清高,低垂帘幕掩不住他心中蚀骨的冷寂……
我想,我懂了他。
懂了他为什么仕官连蹇而不能一傍贵人之门。懂了他为什么论文自有体而不肯作一新进士语,更懂了他为什么长期寄迹于绮罗脂粉丛中,蹉跎岁月;而我们之间,原本只是同为天涯伤心人的相惜。
治平元年,其父晏殊重病返京,不久即逝。因为有过这样的经历,我深知这是一个家族衰退的开始。果然,朝廷诸贵均落井下石,在各个集团势力的斗争中,晏家作为牺牲品,很快就衰落了。
再见晏小山,是七年之后,他携着《小山词》归来。
我试图向从前一样,从他狂妄却清冷的目光中找出点什么,却看到一张凝重的脸。一张凝聚了苦难,寒饥,流离的脸。纵然眉宇间仍是当年那个孤傲自负,不拘世俗的晏小山。
他问道“你还好吗?”我们似乎已是熟识。
“还好”我微笑,试图遮掩光阴带来的哀伤。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从来没有发现每天有什么不同,尽管每天我都需要笑,我却从来没有真正地笑过,我要忽略寄人篱下的屈辱,我还要忍受漫漫长夜的孤寂与凄凉。我太累了。
我告诉他,我已经给他送我的词谱了曲。
他轻轻一笑,却没有让我弹奏出来。
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已是过往之句,欢宴不再,人去楼空,却是今时之景。
次日,残阳如血。
我目送他们一群人离去,生别已吞声,死别常恻恻。然而读到他昨夜写的“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却醉颜红”,却不禁微微一笑,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夕阳的光里。
再见吧,也许是再也不见。
很多年后,沈廉叔猝死,陈君龙病于榻上,这诺大空旷的庭院,再也不需要我们那哀婉靡丽的歌声了,于是,我们各奔东西。
我漂泊到了姑苏一带,六朝烟水,秦淮风月,兴衰于此,连那明月也是孤独伤感的,绝无诗意,只剩惆怅。
一天,一位小舟上的宾客让我弹唱时下流行的《临江仙》,我接过词,词中写道: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坐,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蘋初见,两重新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我潇然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