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爱马,开口闭口离不开马。对马的了解和驾驭本领赶得上县里任何一个男人。山上那座凌乱的屋子被八个孩子挤得满满的,围场里也满是小马驹,连前面的草地上都是。每当她在庄园里走动,后面总是紧跟着一帮儿女啊,小马驹啊,还有猎狗什么的。她深信自己养的马都通灵性,特别是那匹红牝马耐利,她每天都要骑它。如果有时家务事没忙完,她就把糖缸交给一个黑小子,吩咐说,“给耐利吃一把糖,告诉它我一会儿就来。”
她总是穿着骑装,只偶尔一两次不穿,因为不管骑不骑马,她总想骑,有了这个心思,她干脆一起床就穿上骑装。每天早上,不管雨天还是晴天,耐利总是搭上了鞍子,在屋前蹓跶,等着塔尔顿太太在百忙中抽出一小时来骑一下。但费尔希尔庄园是一个很难管理的庄园,难得有空。耐利往往多半时间都是空身来回蹓跶,而贝特丽丝·塔尔顿就整天心神不定地撩起骑装的长裙,把它搭在手臂上,下面雪亮的马靴便露出六英寸长的一段来。
今天,她穿着颜色暗淡的黑绸衣服,里面衬着过时的狭裙箍,看上去好像仍穿着骑装似的,因为这身衣服是严格按骑装式样缝制的,那顶小黑帽上,插着一根长长的黑翎,遮住了一只热情、闪亮的棕色眼睛,看上去跟她打猎时戴的那顶破旧帽子一模一样。
她看见杰拉尔德就扬起鞭子,勒住那对欢跃的红马。马车里的四个姑娘都探出身子叽叽喳喳大打招呼,把马都弄惊了。如果有路边的人看到这情形,还以为塔尔顿家和奥哈拉家多年没见面了呢,殊不知他们才两天没见。不过这家人倒喜欢交际,喜欢邻居,特别喜欢奥哈拉家的姑娘。实际上,她们只喜欢苏埃伦和卡丽恩。县里没一个姑娘真正喜欢斯佳丽,只有那个没头脑的凯瑟琳·卡尔弗特例外。
夏天,县里几乎每星期都举行一次野宴和舞会,不过红头发的塔尔顿一家作乐的本事最强,每次野宴和舞会,她们都兴奋得像是第一次参加似的。她们姐妹四个个个长得又漂亮又丰满,一起挤在马车里,裙箍压着裙箍,荷叶边叠着荷叶边,阳伞磕碰着阳伞。阳伞下是宽边意大利太阳帽,帽顶簪着玫瑰花,飘着黑丝绒帽带。这些帽子下面露出各种深浅不同的红头发:赫蒂是纯红的,卡米拉是草莓红的,兰德是紫铜红的,小贝特西是胡萝卜红的。
“这群姑娘真美,夫人,”杰拉尔德献殷勤地说着,一面在马车旁勒住了马。“不过要赶上她们的母亲还差得远呢。”
塔尔顿太太那对棕红色的眼睛骨溜溜一转,咂了咂嘴,做了个鬼脸,表示感谢,四个姑娘都叫了起来,“妈,别眉来眼去的,要不我们就回去告诉爸了!”“奥哈拉先生,我敢说,身边有你这么一位美男子,她根本就不会给我们一次露脸机会的。”
斯佳丽听了这番俏皮话后和其他人一起哈哈大笑起来,但心里对塔尔顿家姑娘这么没大没小总不免感到震惊。她们把塔尔顿太太看做跟自己一样大,还不满十六岁。在斯佳丽眼里,胆敢有对自己母亲说这种话的念头就简直是大逆不道了。然而——然而——塔尔顿家女儿和母亲的关系倒是十分融洽,尽管她们对她又是批评又是责骂,又是取笑,但对她仍然是敬爱的。斯佳丽出于至诚,赶紧对自己说,自己并不是不喜欢自己的母亲,而喜欢塔尔顿太太那样的母亲,不过跟母亲一起闹着玩倒是很有趣。她知道哪怕心里有这个念头也是对母亲的不敬,因此感到很惭愧。她知道马车里那几个火红头发的脑袋瓜里是决不会有这些令人烦恼的念头的,而且每当她觉得自己跟邻居不一样,心里就很不痛快,像团乱麻。
她脑子虽然转得快,却不善分析,不过她隐隐觉得,塔尔顿家的姑娘虽然似野马般难驯,像发情的野兔那么疯狂,却有一副不知烦恼的单纯头脑,这是她们秉承父母的一种特性。她们的父母都是佐治亚人,来自佐治亚州北部,他们的上一代就是在这儿开荒的。她们很自信,对周围环境也有信心。做事一向精明,就像韦尔克斯家一样,然而做事的方式却完全不同。她们心里也没有这种矛盾,斯佳丽就常被这种矛盾心理折磨着。在她身上混合着两种血统,一种是说话温柔、富有教养的沿海贵族血统,另一种是爱尔兰农民精明朴实的血统。斯佳丽既要把母亲当偶像一般顶礼膜拜,又想把母亲的头发弄乱,与她开开玩笑。而且她知道应该想方设法把二者统一起来。正是由于这种矛盾的感情,使她在男孩子面前既想做一个温文尔雅的名门闺秀,又想做一个不怕跟人接几个吻的野女孩。
“怎么没见埃伦?”塔尔顿太太问。
“她辞退了我们的监工,正留在家里跟他一起查账呢。塔尔顿先生和你的几个儿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