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老太婆总惦着亲儿子,惦着她那瘦高个儿,鹰嘴鼻,棕眼睛,嘴唇上像毛茸茸黑垫圈似的长着又浓又密小胡子的儿子。每天她都要向住她家的每个士兵问一遍:
“您知道法国第23边防团开拔到什么地方去了?我儿子就在那团里。”
他们全都用糟糕的法语回答说:“不,不晓得,一点不晓得。”他们几个人都能理解她心中的痛苦和担忧,所以对她照顾得无微不至。而且她也喜欢他们,喜欢这4个敌兵,因为农民没有什么爱国仇恨,爱国仇恨只有上等阶层的人才有。地位卑微的普通百姓,他们付出的代价最大——因为他们穷;被各种各样新增加的负担压垮的是他们,遭到大肆杀戮的是他们,名副其实充当炮灰的是他们——因为他们人最多;凄惨忍受战争造成的残酷灾难的是他们——因为他们最弱小,最没有抵抗能力,不懂尚武热忱,不理解经不住煽动的荣誉感,也不明白在短短半年内就把两个国家,胜的败的全都拖垮的所谓政治谋略。
当地说起住在野蛮大妈家的4个德国人,人人都说:
“他们可找到了家。”
然而一天早晨,老太婆一人在家,她看到旷野上远远有个人朝她家走来。不一会儿她认出那人了,原来是徒步送信的邮差。邮差交给她一张折叠封好的信纸,她从眼镜盒取出缝纫时才戴的眼镜,然后读信:
太太:
此信给您带来的是噩耗。您的儿子维克多昨日被炮弹击中,可能被截成两段,人即刻身亡。当时我就在边上,我们是一个连队的,平时两人肩并肩总在一起,他跟我说起您,还说这样他遭到不幸的那一天,我就可以写信告诉您一声。
我把他口袋里的表留了下来,等战争结束后我再给您送去。
顺致真挚的敬礼。
第23边防团二等兵
塞泽尔.里沃
信是在3个星期前发出的。
她没有哭,只是木然不动地呆着,她惊呆了,人已麻木了,连痛苦都感觉不出来。她在心中一遍一遍地说:“现在维克多是被打死了。”到后来泪水才渐渐涌上眼眶,这才椎心泣血万分痛苦,心中涌出一个接一个可怕凄厉的想法,她再也拥抱不到亲生儿子了,她那个子高高的儿子,永远拥抱不到了!宪兵打死了父亲,普鲁士人又把儿子打死……儿子被炮弹劈成两截,她恍惚亲眼看到了,真是惨不忍睹啊,脑袋搭拉下来,两眼睁大着,嘴咬着他那又浓又密的胡子尖角,以前他发火的时候就是这模样。
事后他的尸体是怎么处置的呢?
要是把儿子的尸体给她送回来就好了,当初她丈夫的尸体就是给她送回来的,子弹还在额头中间夹着呢。
她听到说话的声音,是那几个普鲁士人从村子里回来了。她急忙把信掖进口袋,及时把眼睛仔细擦干净,然后神色从容,像往常一样不慌不忙地招呼他们。
那4个人笑呵呵地非常高兴,原来他们带了一只肥兔回来,说不定是偷来的,他们比画着告诉老太婆这一下有好东西吃了。
她立刻动手做饭,可是到宰兔子的时候,她的心直觉得发慌,然而她这不是第一回宰兔子!一个普鲁士兵朝兔子耳朵跟后猛地打了一拳,就把它弄死了。
兔子一弄死,她接着剥皮,捧着鲜红的兔子肉,在血中拨拉来拨拉去,双手沾满了血,她觉出温和的血渐渐变凉凝固起来,看到这里她浑身上下都在簌簌发抖,总在眼前看到她那被劈成两截的大高个儿的儿子,跟这还在颤动的兔子一样,也是红不棱登的。
她和那几个普鲁士人一起坐下吃饭,可是她吃不下,一口都咽不下去。普鲁士人一个个都在狼吞虎咽地吃兔肉,谁也顾不上管她了。她在旁边看着,不声不响,脑子里正在琢磨什么主意,脸上却不动声色,那些普鲁士人什么也没有看出来。
她突然问他们:“我们在一起都有一个月了,可我不知道你们姓什么叫什么。”他们好不容易总算听明白了她的意思,一一报了姓名。说了姓名还不够,她又让他们写在纸上,还加上家庭地址,她在高耸的鼻梁上架起眼镜,仔仔细细把她不认得的字看了一遍,接着她把纸叠好塞进口袋,就放在报儿子死讯的那封信上面。
饭吃完的时候,她对那几个人说:
“我给你们干活去。”
她把干草往他们住的小阁楼上抱。
他们觉得这活干得奇怪,她向他们解释,说这样他们就不那么冷了,于是他们帮她一起干。他们把一捆捆干草一直罗到茅草顶,罗成一间大房间,四周是干草做的墙,又暖又香,他们可以美美地睡好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