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啊,妹妹啊,我曾经是多么爱她们啊!为什么现在我却恨她们呢?对啊,我恨她们,一种生理上的憎恨,我无法忍受她们呆在我身边……不久前我走到母亲跟前,吻了她一下,我记得……我拥抱着她,心里却在想,如果她知道了,那么……难道当时就告诉她一切?我真可能这么做的……嘿!她应该是和我一模一样的人,”他又补上一句,同时焦思竭虑着,似乎在和要控制他的谵妄进行搏斗。“哦,我现在多么痛恨那个老太婆!假如她活转过来,看来,我定会再一次杀死她!可怜的莉扎薇塔!她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进来呢!……然而,多奇怪,为什么我几乎不曾想到她,就像我没有杀死她似的?……莉扎薇塔!索尼娅!可怜兮兮、温柔驯顺的女人,都有着一双温顺的眼睛……可爱的人儿啊!……为什么她们不哭呢?为什么她们不呻吟?……她们奉献了自己的一切……她们的眼神温顺而宁静……索尼娅,索尼娅!宁静的索尼娅啊!”
他进入了昏睡状态;他感到奇怪的是,他竟记不起,怎么会不知不觉地来到了街上。已经是迟暮时分。夜色越来越浓,一轮圆溜溜的月亮越来越银光灿灿;但空气不知为什么特别窒闷。大街上来来往往的人成群结队,熙熙攘攘;手艺人和公职人员正在纷纷各自回家,另一些人则在街上游逛;空气中弥漫着石灰味、尘土味和死水味。拉斯科尔尼科夫郁郁不乐、忧心如焚地走着:他清清楚楚地记得,他出门是有某个目的的,是去办一件事,而且十万火急,可到底办什么事,——他却忘记了。突然他停住了脚步,看见街道对面的人行道上站着一个人,正向他招手。他穿过街道,朝他走去,然而这人却突然若无其事地转过身去走了,他低头前行,毫不回头,似乎根本不曾招呼过他。“拉倒吧,他是不是招呼过我呢?” 拉斯科尔尼科夫心想,但他仍不由自主地追赶上去。追了不到十步,他突然认出了那人,——不禁呆若木鸡:原来这就是刚刚见过的那个小市民,依旧穿着那样的长袍,依旧是那样的弓腰驼背。拉斯科尔尼科夫远远地跟着他;他的心儿怦怦直跳;他们拐进了一条胡同,——那人仍然毫不回头。“他是否知道我在跟踪他?” 拉斯科尔尼科夫思量着。小市民走进了一幢大楼的大门里。拉斯科尔尼科夫赶忙走到大门旁,探头往里张望:他会不会回过头来招呼他呢?果然,那人穿过门洞,走进院子后,突然回过头来,又似乎向他招了招手。拉斯科尔尼科夫立即穿过门洞,然而院子里已没有那个小市民的踪影了。看来,他一定是飞快走进了这里的第一道楼梯。拉斯科尔尼科夫赶紧飞跑过去追他。果然,就在相隔两层楼梯的楼上,传来了某个人均匀、从容的脚步声。奇怪,这道楼梯竟似乎很眼熟!瞧,那是一楼的窗户:忧郁而神秘的月光透过玻璃照射进来;瞧,已经到了二楼。啊呀!这就是那两个工人刷油漆的那套房间……他怎么竟会没有立刻认出来呢?前面那人的脚步声无声无息了:“看来,他已停下了脚步,或者在哪里躲了起来。”瞧,这就是三楼了;是否还往上走呢?那边多么寂静啊,简直寂静得可怕……然而他还是继续往上走。他自己的脚步声使他心惊肉跳,毛骨悚然。上帝啊,简直黑森森的!那个小市民准是躲在这里的哪个角落里。啊!有一套房间的门对着楼梯大敞着;他犹豫了一下,便走了进去。过道里黑洞洞、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似乎所有的东西都已搬运一空;他悄无声息、蹑手蹑脚地走进客厅:满屋子都是银晃晃的月光;这里所有的东西一仍其旧:几把椅子,一面镜子,一张黄色的沙发和几幅镶在画框里的绘画。一轮圆溜溜的大月亮把红铜色的光辉从窗户径直照射进来。“难怪这么寂静,原来是月亮的缘故,” 拉斯科尔尼科夫心想,“它现在准是在出谜语让人去猜。”他站在那里等待着,久久地等待着,月色越是静谧,他的心就越是跳得厉害,甚至跳得发痛。四周依旧是万籁俱寂。突然干啦啦的折裂声转瞬即逝地响了一下,仿佛有人折断了一根松明,接着一切又归于寂静。一只睡醒的苍蝇展翅疾飞,猛地撞在玻璃上,悲戚地嗡嗡叫起来。就在这时,他发现,在一个小柜和窗户之间的角落里,墙上似乎挂着一件女大衣。“这里为什么挂着大衣?”他想,“要知道以前可是没有大衣的……”他轻手轻脚地走了过去,这才领悟到,大衣后面似乎藏着一个人。他小心翼翼地用手撩开大衣,看到那里放着一张椅子,而一个老太婆就坐在这张放在角落里的椅子上,她佝偻着身子,低垂着脑袋,因此他无论如何也看不清她的脸,不过,这肯定是她。他在她身旁站了一会儿:“她害怕了!”他思忖着,悄悄地从环扣中抽出斧头来,朝她的脑心猛劈下去,一下,两下。然而,奇怪啊:连劈两下,她居然纹丝不动,仿佛是块木头。他大惊失色,弯腰凑近跟前,想把她看个清楚;可她也把头垂得更低了。于是他干脆全身趴在地板上,从下往上看她的脸,这一看直吓得他魂飞魄散:老太婆竟坐在那里窃笑,——轻轻地发出几乎听不见的大笑,并且极力克制着,以免让他听到。他突然觉得,卧室的门稍稍打开了一条小缝隙,里面也似乎有人在哧哧暗笑,窃窃私语。他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竭尽全力猛劈老太婆的脑袋,但是每劈一斧头,卧室里的笑声和私语声就变得越是响亮,越发清晰,而老太婆更是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后合。他拔腿就跑,但整个过道里的人早已多得挨肩擦背,楼梯上的一扇扇房门全都大敞着,平台上、楼梯上和楼梯下面——人山人海,磕头碰脑,大家全都望着他,——可又都躲躲闪闪,屏息静气地翘首等待!……他的心缩得紧紧的,两条腿也一动不能动,仿佛生了根似的……他试图大喊一声——于是就醒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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