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对人物心灵的揭示还表现为对主人公潜意识的描写。这种潜意识主要是一种病态乃至变态的心理深层,包括幻觉、梦呓、梦境。按照弗洛伊德的理论,潜意识是人的深层心理,较人的意识更能体现人的灵魂的本质。小说的主人公拉斯科尔尼科夫身患热病,且时常发作,同时又饱受贫穷的折磨、深感社会的不公,心灵受到一定程度的扭曲,因此他的心理既是病态的,也是变态的,小说生动细致地描写了他的这种心理。此处限于篇幅,仅拟通过主人公的两个梦境,来简单分析一下小说如何用潜意识来揭示人物的心理。
一个梦境出现在主人公杀人之前。此时,他的内心善恶交战已比较激烈,他既想实践自己的理论去杀死老太婆,又受到良心和道德的制约,试图放弃这一杀人的计划。他喝了点酒,非常疲乏地躺在一片灌木丛中的草地上睡着了,并且做了一个噩梦。他梦见了自己的童年时代,尤其是梦见了一群喝得醉醺醺的庄稼汉在强逼一匹瘦弱不堪的小母马拉动只有高头大马才能拉动的大马车和众多的乘客,小母马竭尽全力也无法拉动马车,庄稼汉们拿起各种器械照准它狠狠抽打,可怜的小母马被打得倒在地上,依旧试图站起来拉动马车,但它终于被活活打死了(详见第一章第五节)。这个梦境内涵相当丰富,它揭示了拉斯科尔尼科夫颇为复杂的隐秘的内心情感。首先,这匹小母马是身体不堪重负、尽心尽力而又饱受欺凌与压迫的贫苦无助的俄国人民的象征,主人公在心灵深处同情他们,试图帮助他们(他之所以要杀死老太婆抢夺她的钱财,就是有一种朦胧的愿望,想用她的钱来救济上百成千个需要救济的穷人)。他的这种心情幻化为梦境,生动地出现在我们面前。其次,这匹小母马也是主人公自身的象征。尽管他雄心勃勃,要成为拿破仑,要杀死老太婆以证明自己确实是“非凡的人”,但他毕竟从小深受东正教和传统道德观念的影响(小说中多次写到主人公自己激励自己采取行动),因此,一方面是雄心和计划在拼命鞭策他不顾一切地向前,另一方面,他又的确不堪良心和道德观念的重负,随时可能在它们的鞭打下倒下。
另一个梦境出现在杀人后。拉斯科尔尼科夫被下意识支配,又来到被杀的老太婆家,向在那里工作的两个工人打听老太婆被杀时的那摊血迹,引起了怀疑,结果后来被一个他不熟悉的小市民猛然钻出来称他为杀人凶手,他那本已疑神疑鬼的心灵顿时如遭雷击,他以为自己真的被人发现了,在极度的惊慌不安中昏昏入睡了,结果做了这一个梦。他梦见又遇到了那个小市民,于是一路跟踪,最后进入了一幢大楼,来到了老太婆的屋里。老太婆并没有死,她坐在角落里的一把椅子上,低垂着脑袋,拉斯科尔尼科夫拿起斧头就砍,但老太婆不仅没有被砍死,反倒垂着头在偷偷地笑,卧室里也有窥视者的笑声和窃窃私语声。拉斯科尔尼科夫气得发疯,使劲用斧头砍老太婆,谁知每砍一下,卧室里的笑声和私语声就越大,而老太婆甚至哈哈大笑起来。拉斯科尔尼科夫吓得拔腿就跑,结果发现到处是人山人海,人们已把他围得水泄不通,大家都在观看他,也都在默默地等待着(详见第三章第六节)。这个梦境淋漓尽致地揭示了主人公隐秘的心态:原以为杀死了老太婆即实践了自己的理论,成了“非凡的人”,然而道德和良心却把这件事无可磨灭地刻在了他的心上,并使得他惶恐不安,随时担心被人发现。杀不死的老太婆和水泄不通的围观者,把他那因小市民而惊起的极度担忧被发现的隐秘心态,形象生动而又入木三分地揭示出来了。
陀思妥耶夫斯基这种对人的潜意识的揭示,在当时是一种全新的开拓,对20世纪文学有着相当大的影响,弗里德连杰尔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和世界文学》一书对此有一定的论述,详见该书《从陀思妥耶夫斯基到加缪(关于法国认识〈罪与罚〉的历史过程的记载)》及《陀思妥耶夫斯基与二十世纪德语小说》两部分中的有关论述。
为了更好地集中笔墨揭示人物的灵魂深处,陀思妥耶夫斯基在艺术上还独具匠心地采用了戏剧化的手法。
运用戏剧的方法于小说创作,在西欧并非没有先例。巴尔扎克早年曾钻研过古典主义戏剧,并创作过戏剧,后来他的小说创作借用了戏剧的一些方法,如他的代表作《高老头》就是显例,其结构安排严谨而富有戏剧性。小说有两条主要线索,一条是拉斯蒂涅的堕落,一条是高老头的悲剧,两者由拉斯蒂涅与高老头同住伏盖公寓并相识而连接起来,相互映带。由这两条线索,又引出鲍赛昂夫人的被弃和伏脱冷的被捕两条次要线索。四条线索主次分明,以拉斯蒂涅的见闻与经历综合起来,既独立发展,又相互交织,使全书线索虽多而脉络分明。在这严谨的结构中,小说又善于以戏剧性的方式来表现主题、组织矛盾冲突,如伏脱冷对拉斯蒂涅的开导,高老头临死前的长篇大论,都像是戏剧中的独白,而伏脱冷的被捕、鲍赛昂夫人的告别舞会、高老头的惨死等等,又像是最精彩的戏剧场面。但整部作品对戏剧手法的运用也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