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想到这里,他的眼睛里便充满异常悲伤的光。此时的他,已不是一个注视着世人的人,已不是一个注视着仇人的人,而成了一条注视着贼人的看家狗。
其余的事情,我们都知道了。马吕斯一直是没头没脑地乱来。一次,他暗暗跟着珂赛特到了西街。另一次,他问了门房好多话。那门房把他的话告诉了冉阿让,并且问冉阿让:“那个爱管闲事、打听您的年轻人是个什么人?”第二天,冉阿让对马吕斯瞪了一眼,那一瞪,马吕斯感到了。一个星期过后,冉阿让搬走了,而且发誓不再到卢森堡公园去,也不再到西街去。他回到了卜吕梅街。
对此,珂赛特没有表示异议。她没有问搬家的缘由,只是默默地顺从了。她怕人探知自己的内心世界。对这些伤脑筋的事,冉阿让没有半点经验。这恰巧是最动人的事,而对此他恰巧又一窍不通。他完全不能洞察珂赛特闷不做声的严重意义。但是,他感到她变得忧郁了,而他自己也更加阴沉了。对这类事,双方都缺乏经验,这样,便不可避免地彼此陷入僵局。
一天,他试探珂赛特:
“你想去卢森堡公园散散步吗?”
珂赛特苍白的脸上顿时泛起喜气洋洋之色。
“想。”她说。
他们去了。但他们已经三个月没有在那里露面,马吕斯已经不去那里了。
第二天,冉阿让又问珂赛特:
“还想去卢森堡公园散步吗?”
“不想去了。”
珂赛特一发愁冉阿让就有气,珂赛特一柔顺冉阿让就懊恼。这个小脑袋里装着些什么,怎么如此地让人难以猜透?小小的年纪,脑子里究竟在盘算着什么?有时,他坐在床头,常常是彻夜不眠。他双手捧头,冥思苦索:她究竟在想什么呢?他进行了推测。无疑,他是部分地分析对了。
啊!每逢这种时刻,他便睁着悲痛的眼睛,回头去看那修院,看那洁白的山峰,那天使们的园地,那高不可攀的美德的冰山!他怀着失望的心情瞻望那令人爱慕的修院,回忆那生满了不足为外人道的花卉,那些被关着的与世隔绝的处女,那所有香气和所有灵魂都能一齐直上天国的处所!此时,他多么想念那个伊甸园哪!当初,他一时迷了心窍,自愿离开了那里,误入歧路,如今,那大门是永不会再为他开放了!他悔恨,悔恨自己当日是那样的克己,那样的糊涂,执意把珂赛特带回尘世!他,为人牺牲的英雄,由于自己的一腔忠忱,作茧自缚,自投苦海,如今成了一个可怜虫!他常常问自己:“这是怎么一回事?”
尽管冉阿让的内心如此的不平静,但他尚能控制自己,使自己表面上看上去宁静而温和,对珂赛特甚至比往日还慈爱、还温和,没有任何急躁的表现,也没有半点生气呵斥的举动。这就是他现在的冉阿让,越是不快,越是和颜悦色。
珂赛特则终日郁郁不乐。往日,她看到马吕斯,满心喜悦,如今,她看不到他,满心愁苦。她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但当冉阿让改变以往散步习惯的时候,一种女性的直觉却在告诉她:不能显出对散步热心的样子,而应该表现出一种无所谓的态度,这样,父亲便会恢复散步。但事实是,冉阿让以一种一声不响的态度,接受了她一声不响的同意。就这样,几天过去了,几个星期过去了,几个月过去了。她后悔了。当他们重新在卢森堡公园出现时,马吕斯又不去了。把马吕斯丢掉了。完了,一切都完了。如何是好?她还有可能和他再次相见吗?她感到自己的心被揪作一团,终日烦糟糟,并且,这种感觉日复一日,一天重似一天。春夏秋冬,晦明阴雨,鸟雀是不是还在歌唱,花开花谢,是大丽还是菊花,卢森堡公园可爱呢,还是杜伊勒里宫讨人喜欢,洗衣妇送回的衣服浆得是不是太厚,杜桑买回来的东西是不是合适,对她来说,这一切统统成了过眼烟云,变得毫无意义。她终日垂头丧气,出神发呆,看眼前,空无所有,回头看,一片漆黑。
不过,除了她那憔悴的面容外,她也不让冉阿让觉察到什么,她对他仍旧是亲亲热热的。
看见她一天天憔悴起来,冉阿让痛心不已。他有时问她:
“你怎么啦?”
她答道:
“没有什么。”
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她觉得他也同样闷闷不乐,于是,又来问他:
“您怎么啦?”
“没有什么。”他答道。
多年来,他们彼此亲亲爱爱,相依为命,诚笃感人。现在,却面面相觑,各隐私情,各自苦恼。他们都避而不谈心里的话,但彼此没有抱怨之心,回报的,只是微笑。